降生在這個世界:以愛之名,一段由母親所開啟的生命敘事
每個人自誕生到世界那一刻,便已擁有母親──在我們能用手去指認事物、在黑暗中爬行之前,母親的身份就已預先存在。這個根深柢固的事實,讓母親和子女間的關係,總是繁複且幽深,而世上沒有任何一對親情與另一對完全相同。
從懷抱身孕的喜悅,到面對衰老或離世,擁有母親、成為母親、失去母親⋯⋯這些生命狀態的連續與疊加,是普世經歷的人生階段,也是部分女性經驗的核心。
無論是以人母為視角,紀錄艱鉅苦難的生育期、孩子探索世界的初心,或是相反,在時光過境之後,將視線重返母親身上,靜看退隱的記憶居所、流逝時間紋理,這些攝影書,紛紛藉由目光的推移和反轉,環視母性所在世存有的生命紀事。
▼ 書本訊息置於文末
母性凝視中的微物宇宙:川內倫子《As It Is》
湛藍的天空、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是川內倫子在分娩後的三年時間裡,所拍攝作品集《As it is》當中的前三幅影像。一系列熟悉的時刻於四季裡更迭,在屋內和室外之間遊走,而總是近在咫尺。在這些由細碎小事攢積起的日子裡,川內定格下生命意識的瞬間姿態。
孩子體現著原始而滿溢、令人眼花繚亂的生命力,在自我悄然萌芽之時,亦獨立於社會生活。隨著這般無比好奇和積極的視線,川內記錄下撫養孩子的平凡風景,並將作為一名母親的感受寫下,以短文穿插於影像扉頁間。一張蜘蛛網、一碗米飯、一隻指向昆蟲的小手──以及更重要的時刻──女兒的第一步、家庭出遊、一位近親的去世;《As it is》講述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故事,卻遙相呼應孩子作為生命體的普遍性。
「預產期比預定提前了四天。一種發自內裏的衝擊,自己彷彿成了一個鐘般地,全身迴盪著揮之不去的餘音。 」──摘自書中文字
自首本攝影集《うたたね》(2001) 推出以來,川內逐漸將其目光從日常的靜謐紋理,轉往外面世界更為宏觀的光景;在近期 2017 年的作品《Halo》中,更開啟了呼喚銀河系的遙遠影像。這一次,川內倫子帶著《As it is》,回溯家庭、記憶和時間的支流,凝視向身邊的個人宇宙。
日常光景閃現溫柔目光:Nacho Caravia《Mamá》
為母親拍下的第一張照片,追溯自攝影師 Nacho Caravia 首次意識到自己真正由原生家庭脫離、獨立生活之後。他不時地返回童年時期的家中拜訪母親,以替她拍照作為契機,開啟一個新的對話場景,當中不再受母子關係的約束。
「這本書中的照片既是肖像,也是對這位我與之相處比誰都久的人,所懷抱的敬意。如今依舊。」
《Mamá》所描繪的影像如此細緻,而顏色及紙張的選擇,更隱隱顯現了鏡頭背後的溫柔目光。看著母親流失了權威性,卻仍然滿溢母愛的模樣,Caravia 細膩地由親子關係的獨特情境中,捕捉母親的一絲絲情緒波動,及其對於日常生活的映照。
2014 年,攝影師獲 Fotopres (La Caixa) 獎學金,以支持其《Mamá》的拍攝計畫,而後獨立出版本書並入圍 2018 年 Aperture-Paris Photo 攝影書獎。
孕育生命的苦與愛:Carmen Winant《My Birth》
《My Birth》,與其說是關於攝影師 Carmen Winant 母親分娩其三個子女的過程,不如說是溫柔地紀錄下女性的身體經驗。書中收錄了超過 2000 幅的影像,皆是 Winant 從各式報章雜誌中所剪下的眾多相異並不具名的,女人的分娩照片,並置與自身母親生產照片。從分娩到接生,不同女人們的肢體與彼此的影像互相纏繞、交疊,敘述了一項共同的生命片段——分娩。是影像,也是關於女性身體的拉伸與齊奏。
《My Birth》,同時也是一篇 Winant 的擬真敘事日誌。她用文字在書中叩問著許多沒有答案的問題:何謂一個生命的誕生?若誕生,是在被大眾文化拙劣地模仿,被從古今來的各式敘事多重地覆蓋又詮釋而顯得可見——何謂誕生?若有一個語言能夠適當而舒適地去敘述之?若能以攝影,去重複地製造影像以凸顯其主體性、而使我們能夠理解「誕生」和其再現,是一項政治性表述嗎?
Winant 回顧了美國七〇年代初期到中期,女性主義運動所帶來的各式議題,並反思:這項運動的初衷為何,誰代表了這項運動、又或誰授權了它,最終的成果為何,在過程中所紀錄下的照片又分別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在這些照片中,僅有極少數的照片有非白人女性的身影。對於 Winant 而言,那並不是偶然或巧合,而是確確實實的真相——身份與種族的不平等,仍存在於這場運動中。
攝影集伴隨 Winant 2018 年於紐約現代美術館《Being: New Photography》的展覽所創作的裝置,一同向觀者傳遞同樣的問題,同時也為 Winant 的第一個子女誕生之際。於 Winant 而言,收錄不同女性的分娩照片,象徵的是分娩這件事情的多重敘事視角。以自己的母親分娩照片為首,終至 Winant 在 32 年後分娩了兒子——那是時間的斷裂,也是敘事的展開。
公路上的童年風景:Justine Kurland《Highway Kind》
「前幾十年,我一直在美國各地旅行,尋找拍攝的對象。我的工作和生活都是在路上建立起來的,而現在,我作為一個母親,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作為一個藝術家生活。但我想,若我們出走,事情會以某種方式解決的吧。將廂型車配置了所有家務道具後,我們便出發了。後來,當 Casper 開始會說話了,他把廂型車叫作『媽媽車』。」
自 2004 年,美國攝影師 Justine Kurland 帶上她的小兒子 Casper,開著他們客製的廂型車緩緩西行,冬日往南,夏天便朝北方。她在作為一名無私的母親和自我的藝術家角色之間徘徊,在對於常規的需求和面向自由的渴望之間取得微妙平衡。繼承 Robert Frank、Stephen Shore 和 Joel Sternfeld 的攝影血統,Kurland 探索著美國夢與現實並列的理念;公路旅行與西部邊疆、主流價值之外的生活樣貌,深刻貫穿了這部令人驚嘆的作品《Highway Kind》。
「我們穿越了國家很多、很多次。我們的遷徙跟隨著天氣變化,如此夏天時打赤腳的樂趣,便得以盡可能地延續到冬天。我們進到沙漠中爬上岩石,在森林中攀著樹木,以樹枝搭建堡壘,用松針給我們的泥派加料。路途的顛簸把各種玻璃瓶子撞得亂七八糟,讓昆蟲標本灑在廂型車的地板上。隔天當我們醒來時,頭髮裡有瓢蟲;我發現它們會咬人。」
「Casper 認為這是正常的——以為別人的媽媽也在麥當勞填裝底片,其他小孩都在父母構思畫面時堆放石頭。在他的汽車座椅上睡醒後,他可能會問我:『我們在哪裡,媽媽?我們是在逛街看風景嗎?』或者,他指著沿途的一輛廂型車,問:『誰住在那輛媽媽車裡?』」
Casper 不同年齡段的身影穿插在開闊的視野下,而放在臉前的頭髮飄擺於萍水相逢的次文化中。從美國意味的火車象徵性風景,到機械技師和粗獷車輛的寓言式描述,《Highway Kind》展示了 Kurland 的公路全景。
編織物的記憶對話:石內都《Belongings 遺されたもの》
日本女性攝影師石內都,自二十八歲拿起相機,攝影已橫跨其大半部生命。作為一個溫柔而堅定的注視者,石內都在她四十多年的創作歷程中,不斷捕捉著歲月在流逝途中所刻畫的痕跡,「我想拍攝的是看不見的時間。」
在〈Mother’s〉系列裡,石內都拍攝病逝母親所遺留的香水、口紅、髮梳等貼身物品,藉著和它們面對面,任由心緒與之進行交談,才得以舒緩死別所帶來巨大強烈的悲傷。在一遍又一遍、謹慎而細膩的凝視下,石內都忽然驚覺自己未曾以這樣的角度──一個同為女性的身份──看向母親;那刻起,母女終於到達了對等的關係。〈Mother’s〉記錄下血緣之間隱隱浮動的情感對話,於 2005 年獲選為第 51 屆威尼斯雙年展的日本館展品。
石內都拍攝如此柔軟的、日常的肌理,從破舊連衣裙的剪影上、百褶裙的褶皺裡或是絲質布料的一針一線之中,延續著人與世間、物和記憶的編織。「性別不是我自己意識到的,我總是由外界指出身為『女性』這件事。在構思創作〈Mother’s〉到〈Hiroshima〉時,我才意識到只有拍攝女性的時候,我才會注意到自己的這個特質。不過,沒有想過要探索那個特質。身為女性,本身就是一種天資。」石內都這樣說道。
本書《Belongings 遺されたもの》作為石內都與遺物對話的總結,除了〈Mother’s〉(2000-2005),也收錄了拍攝廣島核爆遺物的〈Hiroshima〉(2007)、拍攝墨西哥著名女畫家 Frida Kahlo 遺物的〈弗里達·卡羅〉(2012)。她的影像將被攝者分別從母親、廣島核爆罹難者和弗里達·卡羅的身份中釋放,讓她們單純地作為一個女性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