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鏡頭指出我的位置:桑島智輝&安達祐實《我我》

無論涉入世界的程度深淺,每人至少都佔據著一種身份,進而與龐大的家庭和社會系統產生連結,成為集各種標籤、期望、命運……於一身的複雜存在。那麼,倘若以某種方法細細解構個體,指認其在世上所處的位置,看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2014 年,安達祐實與為她拍攝寫真集的攝影師桑島智輝結婚,並選在 5 年後的生日連袂出版攝影書《我我》,毫無保留地公開攝於隨時隨地的底片照。在這 135 幀影像中,主題、視角、焦距、底片色調都不乏變化,但每一幀都透著相近的寧靜氛圍;偶爾附上寥寥幾句日記般的親筆說明,親密和信賴感油然而生。當安達祐實在世界上扮演的多重角色隨《我我》曝光,除了帶來獨特的感動,亦促使觀看者重新思索「我」——任一個體所涉及的位置和本質。

女性、演員、公眾人物、妻子、母親……,安達祐實尚未滿 40 年的生命中疊加了諸多身分,任何一個都意味著一道難題,而歷盡挑戰的她也在鏡頭下幻化豐富姿態。一張張底片縱向掃描歲月積累的紀錄,展示大眾再熟悉不過的生命歷程;橫向則撥開所謂的明星面紗,露出生而為人因此費解難測的本質,構成無常且饒富趣味的《我我》。

安達祐實在嬰兒時期亮相,12 歲正式躍上小螢幕,其後成為跨足廣播圈、歌壇、舞台劇等領域的全方位藝人。在她出道 18 年時,桑島智輝從具代表性地位的武藏野美術大學畢業,2 年後成為獨立攝影師,並持續拍攝雜誌、藝人寫真集、廣告至今。

與他人的故事交手了大半輩子,安達祐實令《我我》中的柴米油鹽、滿地玩具、回老家拜訪父母的路程……等場景,都因極盡平凡而顯得格外奇異,彷彿蘸了淡墨下筆,卻揮灑成斑斕線條,一道道指向藏身於表象後的種種可能性。

比如說,安達祐實作為女性,幾張袒胸露腹的相片非但毫不煽情,而且靜靜地便鬆開了社會加諸女性之身的束縛;身為演員,她也在書中不時借手邊的蔬果、小擺飾……等洋溢家庭感的小東西充當道具,輕而易舉地將日常加以戲劇化,在虛構與現實間靈活往返。面對存在感強烈的妻子,桑島智輝公平地拍下她的姣好,亦捕捉她的不堪和脆弱,既不強調光鮮亮麗,也未刻意營造滿足外界想像的反差。書中的影像呈現悠遊在職業與家庭、成熟與青春間的安達祐實,真實地反映出瞬息萬變的情緒,同時藉這種隨機性為觀看經驗增添驚喜。

於是,攝影師與被攝體的主 / 被動性在《我我》中也產生了變化,有時甚至讓人忘了正在「觀看被拍下的安達祐實」,反而錯覺自己受她之邀,踏入那些光線柔軟的時刻,近距離接收她所展演、釋放的繽紛樣貌。有趣的是,《我我》也在書末留下既似提問又似自問的兩行字:「這到底是誰的寫真集?安達祐實?桑島智輝?」像劇終後忽然竄進視線的加碼片段,一種心照不宣的暗語。

站在離安達祐實最近的位置,桑島智輝曾透露「拍攝安達很愉快」,一直樂於以相機留存她的每一天,因此綿密的分秒無疑是這些影像中的醒目要素之一。《我我》詳細地呈現了安達祐實從懷孕、生產到產後的過程,當一條簇新生命從超音波的顯影影像,長成夫妻眼中「可愛得不可思議」的新生兒,短而鮮明的新時間軸覆上原有時空,不僅將期待的過程具象化,也拍出了時光層疊交錯的重量。

除了以相片上打印的日期揭示時序,書中同時埋藏了另一時間線索:桑島智輝拍下安達祐實的網路新聞、擔任封面人物的紙本雜誌、與自己在街頭的海報合照……,運用來自四面八方的二手資料,折射出更立體的想像空間。因時效性而生的報導,原是記錄 / 詮釋特定事件的媒介,但桑島智輝透過攝影將這些物件轉化為三手史料,接著從大眾的視線範圍收回手邊,再安插至書中緩緩前進的時間軸中,就此輕巧地騰挪視角,一方面翻轉了公眾人物總是被凝視的狀態,另一方面引人反思「現實」存在的方式。

在拍攝安達祐實 2 年後,桑島智輝帶著大量相片去找 MATCH and Company 設計事務所的町口景討論,遂促成《我我》的出版契機。曾操刀設計、自費出版過許多攝影書籍的町口景,為本書採用了容易拿取的 25 開印刷,並大膽選用帶有明顯皺紋的亮白色紙張製成書衣,印上書中兩幀鮮豔的彩色照片,裹起精裝封面上失焦的滿版黑白照,從觸感、視覺、攜帶性……等方面著手,精心打造能吸引更多人萌生興趣的作品。在排版方面,《我我》經常巧妙地製造左、右頁影像的關聯性,從具體的動作、事件到抽象的光影、意象,各種互喻或呼應安排得恰到好處,為整本書賦予流暢的行進感。

與其討論拍了多少美或不美、揭露了幾張私密風光,不如反思:「當我們拍攝家庭照,有什麼是不能拍的?」

書中的相片是不折不扣的家庭生活照,但即使忽略安達祐實的明星身分,依然會同意其中不少影像全然不似尋常的家庭照——既不呆板,也不濫情,沒有紀念意味濃厚的正襟危坐,卻實在地留住因極度親近才能共享的熱情和默契,而對家庭照的形式和意義提出了新見解。

《我我》始於桑島智輝和安達祐實結婚週年紀念日行經的隧道,止於 2019 年的夏日,安達祐實回首緊握丈夫未拿著相機的那隻手,帶動觀者的視線流過畫面內外,最後落在他們為這張相片下的註腳上:「相親相愛」。在動盪不安的世界上,有幸與另一個人相親相愛、試著理解所處位置、在看見的同時也被看見、為生命中的重大時刻留下乾淨真誠的見證,或許便是《我我》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