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截肢到被霸凌,擁抱生命的殘缺:片山真理的藝術與時尚之路

日本藝術家片山真理,一出生就罹患罕見疾病,九歲時便截肢了雙腿,左手只剩下兩根不成比例的手指,彷彿怪異的螃蟹。與眾不同的身軀,讓她在童年時代飽受霸凌,遍尋無助之下,她開始在假肢上畫上刺青般的塗鴉,間接帶她走向藝術的道路。

一直以來,她以自己的身體為創作命題,製作布偶、展現假肢、拍攝自拍肖像,透過攝影和手工裝置,片山重新定義了正常和美的定義,表達內心與回應外在社會,同時找到身為女人選擇時尚的自由。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假肢手腳,乘載了片山的人生意念,把現實中的困境昇華為華麗的哲學命題。

「片山非常努力,裝著兩條假肢,有著被人欺負的心酸過往,但一直不曾放棄。」每當聽見人們如此讚美,片山總是無言以對。對許多人來說,這或許相當了不起,但對她而言,這只是沒辦法的事而已。

手工和假肢,通往世界的途徑

多年以後,片山依然清楚記得有腳的感覺,有時甚至能感覺到假肢癢癢的,或突然出現疼痛感。「真的很不可思議,無機物也是身體嗎?」她最喜愛的回憶之一,是小時候外婆帶她出門散步的時光,由於擔心她的腳暴露出來,外婆總會把它們牢牢握在手中。「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幾乎有點想哭,但我很喜歡那種抱著外婆的背,把腳放在她的手掌上的感覺。」

她在日本群馬縣長大,美麗的渡良瀨川流經這片土地,這條河承載著她生命中的重要風景,特別是那些矗立河邊的建築物——密集的樓房、護欄、鐵塔、變電站、巨大無比的工廠。一想到它們都是經由人工製造和維護的,就像她歷經無數手術的身體,她幼小的內心就充滿希望,感覺有無限的可能,然而再多的信心都不能阻止別人把自己當作怪物看待。

在學校,她的課本被撕成碎片,座位不時被整個搬走,每當她帶了最流行的文具到學校試圖引起注意,最後總是被藏起來或丟掉。無論多努力交朋友,最後都以失敗告終,因此她漸漸放棄了任何形式的溝通。「也許我永遠交不到朋友吧。」她對自己說。這件事直到上了高中才有所轉變——那時她開始在假肢上畫畫。

「我的行為就像一隻毛毛蟲為了恐嚇鳥類而張開觸角,我開始越來越喜歡花俏、激進的時尚。令我驚訝的是,霸凌突然完全停止了。『別靠近我!別惹我!』我好像傳達了這些訊息。實際上,真的沒有人想跟我扯上關係。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啊!我傳達了某些東西,我傳達了我的想法。」

在那之後,片山找到了一種和世界對話的全新方式。她開始購買喜歡的衣服,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追求自己渴望的時尚,儘管需要耗費大把時間縫製修改,因為那些衣服通常無法貼合她的身體。租了一間小公寓後,她每天沈浸在藝術創作中,全心全意投入手工製作。拼布、舊衣服、針線、串珠、油漆,任何唾手可得的物件都是她的創作材料,手工成為她最自在的語言,也成為她存在的延伸。

儘管一開始做手工只是單純為了表達自己,這件事卻意外成為片山真理一生的志業。16 歲那年,她參加了群馬縣藝術節的青年藝術家雙年展。在那裡,她意外發現自己的假肢被展示為一件藝術品,更意外的是,它竟然獲得了榮譽獎。對她而言,正是微不足道的手工藝和備受歧視的假肢,開啟她進入藝術世界的契機,帶領她找到生命的出口。

「就這樣,我的假肢推開了通往各種領域的大門。有時候我是站在時裝秀舞台上的模特兒,有時候我是出現在電視上的演員⋯⋯我的假肢帶我去了許多地方,成為我向許多人傳達想法的方式。」

正確的身體:今天沒人發現我的假肢,太好了

由於從小就截肢,片山真理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的事實,在成長過程中,許多經驗都讓她覺察到自己身體的格格不入。例如,當你要從車站電梯前往路面,必須走上很長一段路,這個社會預期所有人都能辦到這件事,而假如你跟多數人不一樣,只會被討厭而已。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沒有『正確的身體』,所以試圖過度裝飾或偽裝一種『應當如此』的社會理想和規範,來掩蓋這種情結。當我隱藏了假肢和手,讓自己很好地融入以『正確的身體』為前提的環境,便會鬆一口氣,『今天沒有人發現我的假肢,太好了』,甚至讓我很有成就感。」

為了融入外在社會,片山不但擅於隱藏自己的假肢,還會刻意模仿別人走路的方式,比如步伐沈穩的男人、走路輕快的女人,甚至是O型腿。她特別鍾情於那些穿高跟鞋的女人,想像自己成熟、修長又性感的模樣,然而看著自己殘破的雙腿,她知道這是天方夜譚,而就算完美的模仿了他人,真實的自己還會存在嗎?

進入東京大學就讀藝術史後,為了負擔學費,她曾在爵士酒吧擔任駐唱歌手。深夜的舞台上,戴著假髮的片山化上濃妝,穿上具有遮蔽性的長裙,模仿其他歌手的口型、唱腔和發聲方法,每晚登台表演。「我隱瞞了我有兩雙假腿、左手只有兩根手指的事實,沒有人知道我是殘缺的⋯⋯」直到有一天,一位喝醉的客人把酒潑在她身上,大聲斥責:沒穿高跟鞋根本不算一個女人!

這個經歷促使片山開啟長達十多年的「高跟鞋計畫」。她親自拜訪假肢工廠,開發出能夠穿高跟鞋的假肢,穿上它們並以藝術家、歌手或模特兒的身份登上舞台,不但登上日本時尚雜誌 Vogue,更與義大利奢侈品牌 Sergio Rossi 合作推出高跟鞋系列。「鞋子是女人雙腿的延伸。」其品牌理念與片山的初衷不謀而合。藉由主動露出自己身體的殘缺、追求朝思暮想的高跟鞋,片山接納了真實的自己,以及理想中的女性形象。

片山表示,用假肢穿上高跟鞋這件事,不只是從社會中奪回身體主導權而已,還包括著殘疾人士們普遍經歷的社會問題,因為在現有的醫療建設中,時尚總是被排除在外,特別是在痛苦而慢長的康復階段。這是一場脫離病床的戰爭。對於截肢者而言,光是能夠正常行走、好好活下去就已經很奢侈了,根本沒有餘力思考自己是否美觀。

而高跟鞋計畫想要傳達的是,殘疾人士也有追求時尚的權利,就算不能付諸行動,也能意識到自己擁有選擇的自由。她相信,美並不屬於特權階級,而是存在於所有人的內心的東西。「我不期望高跟鞋是特別的,它僅僅是一種選擇,只對你自己重要。」

作為片山真理的首部作品,《Gift》一書既是她身為一位藝術家的生涯回顧集,也是她身為一位女性和殘疾人士的生命紀實,記錄了她的過往作品和成長心路歷程。《Mother River Homing》則精選了三部她最為經典的作品〈shadow puppet〉、〈bystander〉和〈on the way home〉,呈現它們更為完整的面貌,限量 900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