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禁忌的裸體與性自由革命,中國攝影師任航:性別只有在我做愛時才重要

© Ren 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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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2 月 24 日,任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終年 29 歲。

生於中國吉林,任航是一位早慧的攝影師和詩人。他的作品描繪了受次文化影響與都市化的中國青年,展現了解放身體和情慾的探索,挑戰著世俗的價值觀。鏡頭下裸體的男男女女,在戶外、在樹上、在天台上,像積木一樣疊起來,頭裹著八爪章魚,體腔裡冒出電話線和花──任航抓住腦海中浮現的靈光,拍下充滿隱晦暗示、刺激和挑逗的畫面,時而帶點幽默與驚奇感。

2010 年代,任航在國際享有名譽,曾受《紐約時報》專訪、作品登上知名攝影雜誌《Aperture》的封面,然而在中國卻飽受批評,曾在拍照時被警察追捕、禁止展出,對此任航已經習以為常。「我並不太認為我的作品是種禁忌。因為我不會過多地去考慮文化背景,或是政治背景。我不會去刻意挑戰界線,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而已。」

身材削瘦,生性靦腆,任航一向站在性別流動的世界、創作自由的前沿,人們經常將他看作一位非典型的鬥士,然而他的作品更關乎個體自由,回歸我們與生俱來的樣子。「我們天生是裸體的……我只是在自然條件下拍攝東西。」任航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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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跟活著差不多,那就躺著吧

2017 年的除夕夜,任航在微博上發表一段話,說每年的願望都一樣,希望早點死,並在隨後轉貼表示,希望今年能夠實現。

28 天後,警方在北京的炫特區拉起封鎖線,經過調查已排除刑事嫌疑。任航的母親抵達北京時,發現所有照片都被收了起來,不見兒子身影。2 月的最後一天,她躺在床上,嘴唇乾裂,神情恍然,不斷喃喃自語。「他那麼優秀,一米八的大高個。」任航的老朋友表示,之所選擇在這裡跳下,是因為他喜歡這地方。

足足 28 層樓那麼高。

這並不是任航第一次站上高樓。高中有段時間,他天天逃課,騎著單車在縣城繞圈,四處尋找合適的大樓,特別是樓外有鐵梯直達樓頂的那種。有次他在朋友家,突然覺得不行了,就跑到窗戶邊,離地二三十層高,趴著不動,直到朋友回到家,當場給他下跪。「他一邊哭一邊說,你要死不要死在我家,死在哪都行,反正你今天不能死。」

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況,源自於漫長的憂鬱症病史,伴隨任航短逝的青春年華。他曾在日記中詳細描述十年憂鬱症的體驗:「把自己摔倒也是對抑鬱的一種抗衡,每當我碰觸到地面就徹底躺平,行人啊,車輛啊,都可以從我身體上踩踏過去、碾軋過去⋯⋯所有關注過的事件都歷歷在目。」

有次他和朋友吃飯,放著音樂聊著天,開開心心的,一鍋湯被端上桌,任航突然覺得不行了,一秒都不行,於是當場把熱湯澆在頭上,那時他還沒有看過醫生,直到大學一二年級才開始吃藥。「名字忘了,抗抑鬱的外國的,結果不行,有依賴性,吃了之後就像死人一樣,就躺在那,確實也不難過了,但也不高興⋯⋯死了跟活著也差不多,那就躺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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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想找出生病的原因。小時候,他在中國東北的吉林長春市長大,父親是鐵路工人,母親曾在印刷廠上班,一家三口的生活平凡而安逸,對於這段經歷,任航並沒有任何可抱怨之處──沒錢,失戀,被欺負,家庭不和,父母離異,全部都沒有。

「可能就是太正常了。」他說。「這是一種沒有答案的痛苦,當你不明白為什麼,你也不能用了解的所有的你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去解構它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很害怕。」

那些深深的迷惘、無止盡的流亡與奔逃,活生生的刻劃出當今青年的內在精神,貫穿任航作品的本質,不只是照片,也存在於他的詩作之中。任航離世後,網路上流傳著一首他寫的短詩:

「我們一直在迷路/彷彿這世界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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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照片,無話可說

任航的攝影生涯始於大學。17 歲,他被通知考上了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念的是廣告學系。為了讓他紀錄在首都的生活,母親將一台傻瓜相機交給他,報紙郵購買來的,簡單、直接,不用思考,只需按下快門。大學生活百無聊賴,任航相機不離手,看到什麼就拍,花花草草、建築物、身邊的同學,然而當時攝影只是他諸多興趣的其中一項而已。

第一次拍裸體是 2007 年,當室友脫光衣服的時候。「我們住在一起,然後他們洗澡,我就隨便拍了拍,他們對我也比較放心。」就這樣,任航標誌性的裸體攝影風格就此開啟。有趣的是,當初母親給的那台傻瓜相機,可以說直接定義了任航往後的創作精神:簡易的、直覺的、本能的。後來當任航受邀去國外拍照,主辦單位準備好一群職業模特兒、一卡車的衣服和足球場那麼大的場地,這位來自中國東北的削瘦男孩,頸上掛著傻瓜相機直接上陣,所有人當場傻掉。「器材不重要,」他說。「數碼太重了,而且要調光,等調好光我的想法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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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攝影科班出身之故,任航討厭回答跟攝影史、藝術史相關的問題。在他早期某些期刊訪談中,採訪者習慣用典型的評論術語,堆砌出話語的深度,並預期藝術家會喜歡這種滔滔不絕的論述,但任航的回答都只有短短幾個字:恩、可能吧、不知道、也許吧、沒想過、沒有。執筆《新周刊》任航專訪記者的宋爽曾表示不可思議,因為在問了至少 30 個問題後,採訪仍不到一個小時。「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幾乎算的上任航的標籤了」。

比起審慎思慮,任航更喜歡追求美的、好玩的、刺激的東西,拍攝也經常沒有太多計畫,到了現場就能自由發揮。當他和朋友踏上大廈頂樓,看到樓頂搖搖欲墜的懸空遮雨棚,覺得特別美,爬上去就開始了拍攝,後來他突然想拍蛇,就在微博上找人借來一條帶到拍攝現場,結果蛇受到驚嚇,一口咬進他手裡,鮮血湧出,任航只是用水沖了傷口,貼上 OK 繃繼續拍。

拍完後,任航不會修圖,底片沖出來是什麼就是什麼,他格外享受等待沖洗的過程,因為「有情感的東西在裡面」。他不解釋自己的作品,也沒想過要用照片傳達什麼,對他而言,技術、計畫、論述都不是重點,工具本身也沒有特殊的意義,隨性就是最好的安排,按下快門的瞬間就能實踐自己的美學,這樣的理念也體現在任航的作品集和攝影展之中。每幀作品都沒有標題,展場內除了展覽名稱,看不見任何文字,和許多攝影師相比,任航的創作相當直觀,以他自己的話來說——很膚淺。

「我沒有介紹,我從來都不介紹的。」這是 2016 年任航在紐約個展記者會上說的第一句話。「我的照片就是我的生活,沒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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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身體藏在文化之中

相較於許多同輩的藝術家,任航成名的相當早,20 歲之初便體驗了名譽的滋味。2009 年起,他在國外獲得空前的迴響,不僅榮獲《紐約時報》專訪、作品登上知名攝影雜誌《Aperture》的封面,更受邀與世界級的時裝品牌如 Gucci、Rick Owens、Loewe 合作,參與超過百場展出,作品遍及英國、法國、德國、瑞典、意大利等 20 多個國家。

然而與國外截然相反,像任航這種「反體制藝術家」,在中國的命運總是相當坎坷。由於照片尺度太大,任航在中國飽受負面批評,他的展出曾被勒令關閉,拍照時被警察追捕,甚至沒收相機,微博帳號也被下架過至少兩次。有次在北京辦完展,任航去展場拿照片,發現一塊玻璃上有兩塊黃黃的痕跡,策展人告訴他,好像有人在上面吐痰。

「在中國拍裸照非常困難。」任航在採訪中說道。「他們認為裸照是一種不敬,甚至是一種墮落,因為裸照顯示人們認為應該是私密的東西⋯⋯我們把身體藏在我們的文化之中。」

在中國,色情照片從 1949 年起就被明令禁止,但它真正的定義卻一直有意的維持模糊,因此擁有不穩定的詮釋和起訴空間。有評論家認為,任航作品中的赤裸身體和硬挺的性器官,是在一個相對保守、嚴格控管的社會中所煽動的性革命,以及對自由和創造性的鬥爭。「我不想別人認為中國人就像是沒有性器官的機器人,或者把他們的性器官當成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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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管遭受律法和社會風俗的限制,人們對裸體肖像的需求卻越來越大,尤其是對現今的中國年輕人而言,他們更渴望以攝影紀錄自身肉體的盛年。站在任航鏡頭前的,大多是他的朋友,合作多年下來,已經發展出一種「說拍就脫」的默契,到後來任航也拍陌生人,其中不少是他的仰慕者。「想被我拍,可以全裸的人,都可以發送你的名字、照片、電話和所在城市,到我的郵箱。」一段直白的招募訊息,被置頂在任航的微博帳號上。

在 2013 年 VICE 雜誌的採訪中,任航被問到,為何幾乎每張照片的人物都是裸體?他表示,那是我們降生世界之初的樣子,也是我們最原始的樣貌。透過拍攝裸體,任航能感受到人們最真實的存在,而在男性和女性之間,他並不傾向於任何一邊。「性別⋯⋯只有在我做愛的時候才重要。」任航的模特兒們大多年輕漂亮,可是並不妖艷,挑釁但不冒犯,露骨但不全然關乎性,即使是最極端的畫面中——尿液、插入、很多很多的勃起,也隱約帶有某種乾淨的疏離。這是某種宣言嗎?直挺挺的性器象徵的是什麼?

「拍陰莖的照片是沒有意義的。」當任航被問到作品是否隱含對父權社會的宣示,他如此回答。「但我覺得勃起的陰莖是最真實、最美麗的陰莖。人們有時甚至會忘記自己有陰莖,除非它是勃起的,我認為這是非常強大的。」

2017 年 1 月,由德國出版社 Taschen 出版的同名攝影集《Ren Hang》,成為任航生前最後遺作。全書超過 300 頁篇幅,收錄眾多廣泛流傳的成名作品與彼時未曾問世之影像,涵蓋他短暫如流星的創作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