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ul Leiter 的1950年代紐約面貌
陽光穿過櫻桃樹果葉灑進大片窗戶,落在木頭高背椅、畫作、相機、構成崎嶇地形的無數書本相紙,和悠然掠過其間的一隻乳牛貓身上。從玻璃到室內,光線幾番沾染塵埃後的質地,隱約折射出巴黎公寓或日本町屋特有的氛圍,但這裡其實是美國攝影師兼畫家 Saul Leiter 居住逾六十年的紐約單層公寓,不僅誕生了許多創作、存放著主人對物與景的純粹著迷,也像一枚澄澈的稜鏡,立體地反映出面對急遽變動時,仍看得見恆常景致的世界觀。
Saul Leiter 於 1923 年生於匹茲堡,未滿廿歲時便已在家鄉、克里夫蘭、舊金山等地參加過畫展,其後為成為專業畫家,遂在二戰結束後來到未受戰火波及而急速領先的紐約,住進東村的公寓,從此成為鄰近街坊的見證者超過半世紀。彼時的紐約無論在文化或人口層面都有龐雜的可能性,但 Leiter 卻選擇數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同一幢公寓裡,經常造訪如今將屆百歲的 Strand 書店,或逗留在幾間固定的咖啡館,隔窗記錄這座大城與都市人的面貌,不分季節,無論親疏。
「有時回想起我有多疏於規劃事業,連自己都很驚訝,而且我當時居然有『能用這種方式活下來』的錯覺。」
世上諸多創作往往為抵抗遺忘而生,隱身在相片和畫作背後的 Leiter 則致力於被遺忘,甚至視「受人忽略」為特權。比如在現代藝術博物館 (MoMA) 展出彩色攝影後,便把作品封藏在抽屜中長達數十年;或在另一檔重要展覽落幕多年後,才終於拆開早已逾期的邀請函。在日復一日揣著相機上街漫步的時光裡,Leiter 泰然自若地與能輕易成名的才華共處,一邊積極發現每一場相遇擾動世界時晃出的光景,一邊近乎消極地存在著。
與其探討 Leiter 是否追求藝術家必要的出世和孤獨,不妨理解為他根本不追尋特定目標。純然出自觀看意圖的視線就像一張張嶄新的咖啡濾紙,悠長歲月和地景變化流淌過鏡頭前,緊貼公車車窗的臉孔、上班族翻飛的衣角、擎著鮮艷雨傘如花苞般聚散的路人、由窗櫺或鏡子巧妙分割而成的多維空間,彷彿還留著餘溫的日常,都因 Leiter 特有的觀看方式而散發深刻滋味。
以鮮艷物事為前景、透過玻璃間接拍攝的構圖不僅是 Leiter 的作品特色,也常見於他在多年時尚攝影生涯裡為《Esquire》、《Harper’s Bazaar》等雜誌拍攝的畫報中。當年時尚與彩色攝影都被視為非正統,但 Leiter 對正負評論皆置身度外:「後來很多人說我是彩色攝影的先驅,我也許是,也可能不是。」Leiter 說:「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是或不是。」他不在商業與個人攝影行為間設下涇渭分明的差異,只專注於拍出作品,也樂見兩種攝影型態相互啟發。
最後,淋過水彩似地朦朧而濃郁的畫面成為 Leiter 跨時代的標誌,也讓人在看著這些作品時,自然想起他是一位早慧的畫家。Leiter 喜愛法國那比派(Les Nabis,在希伯來文中為『先知』之意)畫家 Pierre Bonnard 和 Édouard Vuillard,深受強調色彩與光線,不受限於物體本來形色的表達手法影響,也因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 Richard Pousette-Dart 鼓勵始認真投入攝影。這些背景構成 Leiter 的彩色、黑白作品中截然不同的氛圍,能挪用街景來揮灑出作畫般精準的配色,或察覺眼前的畫面未臻完美,就是少了一筆至關重要的紅。1997 年後,Leiter 終於開始在美、歐洲展出彩色攝影作品,並於 2006 年出版第一本攝影集《Early Color》,塵封了半世紀的相片依然令許多人大為驚艷。
在繪畫以外,Leiter 即使不諳日文,仍收藏了上百件日本文學、詩集、書法字帖、陶器、浮世繪畫作乃至歌舞伎長唄的黑膠唱片,這也使得從未遠離住處取景的他,能巧妙地在道地的紐約街景表層抹上一層禪意。例如在 Leiter 逝世後才出版的攝影集《In My Room》中,黑白底片褪去了環境的色彩,卻將被攝體在光線包裹下赤裸的身體化為一種全新的細膩色調、一個獨屬於 Leiter 的靜謐語言。
這系列作品橫跨 15 年,由 Leiter 親手沖洗出上千張曾與他相處的女性(包括兩任妻子、女友、姊妹等)坦然而迷人的姿態,最後經縝密挑選、排版後,終於重新推開那一間間散佈在東、西村的公寓與工作室大門。集結成冊的房內景象既是曾經共存的證據,也像一盒投影片般映出感性氤氳的故事。
相較於人人都是自媒體的如今,Leiter 發跡於時代大於個體存在的年代,始終與世界若即若離,直到生命的最後七年才揚名立萬。但也許恰如他所言:「現實世界和那些隱藏的人事物有著更深的關聯」,透過由 Saul Leiter Foundation 創辦人和出版社持續發掘、出版的攝影集,世人終於得以一窺紐約罕見的一面,和 Leiter 藏在低調作風後的珍貴才華。
當視線重返 Leiter 的公寓,紙燈籠、畫到一半的寫生簿、裝滿未處理負片的古老行李箱、超過三千本的圖書、數百卷負片都有了值得再三回味的意義。在晚年受訪時,Leiter 曾說:「時間總是站在攝影師這邊」——確實如此。
文 / Rachel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