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om bookshop

墓園內，雨花零落，沾濕了大地；墓園上，天空鬱鬱，殘捲著濃雲。這一刻，你看著像只是睡著的牠，覺得世界分外寂寥，於是那往日的歷歷，在你眼中格外清晰。

這一天是怎麼到來的？你不知為何如鯁在喉，連話也說不太清了。遙想彼時，你們都年少，牠還陪你在公園踩踏青草；轉眼間，韶光逝者如斯，你開始為生活忙得不可開交，而牠也機巧，總會乖乖等你回眸一笑；很久以後，你會在某個夜裡想起牠的名字，驀然回首欲喚之，卻忘了，牠已不在人世。

你才發現——原來天下是這麼大，人生是那麼長。當你仍在摸索、忖度愛是什麼，短短活過十數載的牠，早已明白了愛的真諦是無悔地付出，用一生，證明了自己的永遠忠誠。

自古以來人們一致認為，為了親友的死亡而傷心欲絕，乃是一道人性光輝，他們允許你我為此淚闌干、為此形憔悴。透過隆重的宗教形式也好，各地之風俗文化也罷，我們甚至發展出一套可以依靠的葬禮流程，指望它能帶走關於永別的哀愁與悲痛。

那麼⋯⋯為了寵物呢？

細思這道問題會發現，古往今來，人們面對寵物的逝去，並沒有固定的儀式來慰藉受傷的心靈；隨著時代變遷，雖然觀念有所改變，但不可否認以往社會亦有過「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之觀念，不僅對動物的死亡存在某種偏見，更認為為其悲悼不合時宜，遑論是舉辦一場寵物葬禮，甚至是興建一座墓園？

我們又是怎麼走到如今，人人都願意正視「寵物也是家人」，這項事實的呢？

矢志探索葬禮與哀悼之文化，美國藝術史學家 Paul Koudounaris 深知失去寵物何嘗不是深刻的痛楚？他在臨終與死亡關懷協會中，接觸到那些用情至深的毛孩主人們，並為此寫下了《Faithful Unto Death: Pet cemeteries, animal graves, and eternal devotion》一書，透過感人的動物故事和各地寵物墓園歷史，揭示了自十九世紀以來，人們如何在各地掀起一場名為「動物的死亡也值得被銘記」之社會運動，在人類哀悼動物夥伴的多樣性與共同性中，歌頌這段連結起全人類的「愛的歷史」。

“Through action, a Man becomes a Hero.”

故事發生在 1881 年，一項微不足道的善意之舉，如何成為動物權歷史轉捩點？

來自倫敦，由 Lewis-Barned 一家飼養的 Cherry 是一隻可愛的狗勾──就跟世上所有狗勾一樣──牠最喜歡在西敏市的海德公園散步，而且還和公園北處的維多利亞門看門人 Winbridge 先生成為了好朋友。在度過了漫長而愉快的一生後，最終於 1881 年辭世。

當 Lewis-Barned 一家為如何送走 Cherry 感到迷茫時，他們向 Winbridge 提出了不情之請：「我們能否將 Cherry 葬在您的花園裡？因為這片花園離 Cherry 最愛的草坪是那麼近⋯⋯」

擁有高挑身材、濃密鬍鬚和不怒自威的神情，Winbridge 先生堪稱守門人典範。他有實現 Lewis-Barned 一家這破天荒的心願嗎？答案是，他流著眼淚答應了！

Winbridge 先生不只為 Cherry 挖了一座小小墳墓，甚至一同參與了 Cherry 的葬禮，更親自為牠豎了一塊小墓碑並刻下：「我可憐的朋友 Cherry，卒於 1881 年 4 月 28 日。」

誰也沒想到，這充滿愛的舉動，最終竟引發一場影響深遠的革命。當消息傳開，得知 Cherry 在守門人花園裡獲得了永恆的安寧後，冷嘲熱諷也接踵而來。

「竟然為一隻狗辦葬禮、挖墳墓？」、「這家人都是瘋子吧？」、「不過是隻狗！」這類話語不絕於耳；然而更多的，是那些痛失家寵的主人們因此獲得了勇氣──他們紛紛上門請求 Winbridge 先生的寬容與幫助，希望也能為家中毛孩求得這份天大的恩惠。

於是，這片小小花園不只開滿了鮮花，也綻放了更加耀眼的光輝──「海德公園的寵物墓園」之名聲就此被打響，成為了英國，甚至是世上第一座都市寵物墓園。

「若非 Lewis-Barned 一家人和看門人 Winbridge 所共同做出之決定，Cherry 也許不會在將近一個半世紀後仍被眾人所銘記，牠也不會知道，自己成為了他人心中多麽偉大的英雄⋯⋯真是隻偉大的狗和偉大的一群人啊。」Paul Koudounaris 說。

而當人們正視了動物夥伴死亡的傷痛，與失去親人並無兩異，且能為其好好埋葬時，那些動人的故事才得以被人記住與傳播出去，最終，逐漸改變這個世界的看法⋯⋯

“Through death, a Hero becomes a Legend.”

隨著寵物墓園之建立，人們和故事才得以聚集。其中，也不乏別具神奇色彩的傳說，不僅串連起當地人的記憶，更讓這些小小英雄永遠活在了眾人心中。

Paul Koudounaris 在走訪世界各地的寵物墓園時，了解到不少特別墓誌銘背後的動人故事，更在社群媒體上公開分享了其中一則精彩傳奇──1917 年，出生在美國巴爾的摩的白貓 Napoleon（拿破崙）在長大後被主人發現了一項不可思議的超能力⋯⋯

「請相信我，」Napoleon 的主人向新聞記者發誓：「如果 Napoleon 在睡覺時，從側睡改成趴睡，並且把頭夾在兩爪之間的話，天氣就會在 24 小時內發生變化——晴天會變雨天，雨天也會變成晴天！」

這件事情在 1930 年，Napoleon 13 歲時迎來了戲劇性的高潮。那年夏天，嚴重的乾旱席捲了他的家鄉馬里蘭州，當地氣象局預估這場乾旱還會持續很久很久，請大家要節約用水⋯⋯

看到家人無水可用，帥氣的 Napoleon 站了出來，讓這場預報之戰登上了當地頭條：「⋯⋯專家表示，乾旱還將持續；另一方面，Napoleon 先生則預測會下雨！這代表乾旱即將結束了嗎？」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馬里蘭州便下起了傾盆大雨，終結了這場氣候災害，從此，Napoleon 的名聲不脛而走。當地農民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都表示：「啥？看什麼氣象預報？我們都嘛打電話去問 Napoleon 明天天氣如何！」，就連當地市長都說要給他一間在市政廳的專屬辦公室。

Napoleon 最後一次的天氣預報是在 1936 年，當時他都快 19 歲了，卻也依舊專業地將他的睡姿由側睡改成趴睡，預測著當天早上會下雨。最後，他在那場雨中跟著上帝去了天堂，大家都說那天清晨的雨水，肯定是來自天堂的淚水。

「故事最後，人們為 Napoleon 特別訂製了一塊墓碑，並刻下：『巴爾的摩的天氣先知』，永遠緬懷他。」Paul Koudounaris 說。

雖然 Napoleon 頗受當地民眾愛戴，但這舉動卻也引發了不小反彈聲浪。據說，Napoleon 在墓碑上的照片後來因不明原因消失，至今依舊無法尋回。畢竟，彼時並非所有人都認為連隻家貓也配擁有一塊墓碑，何況是被「上帝」接去了「天堂」⋯⋯

“Through time, a Legend becomes a Myth.”

隨著更多的動物故事被傳播出去，關於「寵物離世後會去往何方？」的想像，也變得更加引人遐想。但是，關於死亡、後世與來生的探討，終究會面臨「宗教」這巨大的考驗。

Paul Koudounaris 在考察各地寵物墓園時，發現許多「現代」的寵物墓碑上都引用了聖經經典，以此祝福自己的寵物不僅能上天堂，也希望自己能在那片淨土遇見深愛的寵物；相反地，那些早期的寵物墓碑大多只簡單敘述寵物生前的忠誠與可愛。

「因為，這與傳統基督教教義相悖⋯⋯」Paul Koudounaris 說，「教義明載人類才擁有靈魂，而動物沒有，因此牠們不會有來世，更無法進入天堂。然而，對那些在寵物身上遇見幸福的人來說，沒有牠們，何來天堂？」

於是，在西方大多寵物墓園中，幾乎都能在園區門口看到以下這感人的《彩虹橋》傳說，用以安慰那些心碎又擔心寵物的主人：

「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座『彩虹橋』。據說這座橋就像彩虹一樣美麗，而橋的另一邊，是一座夢幻樂園——那裡有柔軟的草地、清涼的春風與綿延的河流⋯⋯

當我們心愛的寵物離開時，牠們會走過彩虹橋，來到這美麗的地方。那些年紀大的寵物來到這裡時，會變得年輕又有活力，就像以前一樣；那些受過傷的動物來到這裡時，也會變得健康又快樂，就像以前一樣。牠們會在這裡開心度過每一天，再也沒有煩惱，永遠不會感到孤單。

可是呢，這裡還少了一個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牠們最愛的主人。於是牠們一邊玩耍，一邊等啊等，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動物朋友忽然停了下來，牠的鼻子聞了聞，耳朵還豎了起來！因為，牠認出了某個特別的人⋯⋯

沒錯，那個人就是你！牠看見了你！當你和牠在彩虹橋上再會時，牠會開心地跳進你的懷裡，就像以前一樣。然後，你會跟牠一起去到更美好的遠方，再也不分開。」

時間回到 1959 年，一位來自蘇格蘭，年僅 19 歲的 Edna Clyne 永遠失去了那隻陪她長大的拉布拉多──Major（少校）。

「Major 是一隻特別的狗！」如今已高齡 80 多歲的 Edna Clyne 在 Paul Koudounaris 的採訪中回憶道：「你知道嗎？我覺得他能理解我說的每一個字。」

Major 過世第二天，那份失去的感受依舊。Edna Clyne 說自己感到一股衝動，「就好像是 Major 在對我說話，牠告訴了我一個好美的故事，試圖安慰我。」於是在一陣匆忙中，她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試著記下 Major 的話再潤飾修改後，成了普遍流傳於西方世界的《彩虹橋》傳說。

「剛開始，我只抄了幾份手稿給好友們，從沒想過要公開發佈。」Edna Clyne 說。「直到幾十年後的某天，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當初的《彩虹橋》如今被傳播到世界各地，還有許多不同版本，甚至被某位專家宣稱是薩滿信仰下的美好產物⋯⋯我覺得非常有趣。」

從此，當有人失去了動物夥伴，人們都會提起《彩虹橋》，這有史以來最具影響力的動物哀悼文學作品，希望那些被留下之人能獲得一絲寬慰。

「這正是《彩虹橋》如此受歡迎的原因。它不僅巧妙規避了宗教上的問題，美好的寓意也令普羅大眾深受感動，為我們在天堂與寵物團聚提供了明確意象，更為失去動力的人帶來了希望。」Paul Koudounaris 說。

對你的愛不再沉默，而是發起行動——墓園的死亡與重生

“And by learning from the Myth, a man takes Action.”

時日至今，Paul Koudounaris 也發現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愛，亦不再僅限於自己的寵物。那些死於非命的、遭受虐待的甚至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動物朋友，如今也被那些熱愛動物的人們給慎重地埋葬，永遠地追憶。

然而，我們對寵物，以及世上所有動物的愛或許不滅，可世間萬物也許都逃不過那轉瞬即滅的無常。尤其，是那些由熱心民眾來維護管理的民間寵物墓園，僅憑善意和熱血，是無法永存的。

「位於舊金山要塞的寵物墓園，最初是為軍人家庭提供的寵物安葬之地。當地議員說：『人民難道希望納稅錢花在寵物墓園上？它具備任何歷史意義嗎？』」Paul Koudounaris 記載道。

於是 2009 年，隨著附近高架橋工程啟動，墓園豎起了圍欄，從此不再對外開放；日漸變得破敗的墓園最終因年久失修，某日遭到土石流掩埋，不復存在。

直到 2019 年，在私人資金而非公帑的努力下，一份超過四百頁，包含大量照片、筆記和地圖，詳盡記錄了墓園中 424 塊墓碑資料之《寵物墓園保存計劃》奇蹟般地誕生，這份請願計劃最終也奇蹟般地得到政府正面回應，專業工作人員於是開始重新組合破碎的墓碑，將它們歸回原位。

畫龍點睛的一筆，是在一個風光明媚的秋日清晨，志工與計畫參與者齊聚墓園，一同粉刷園外的白色柵欄，就這樣，這座「不過是埋了幾隻貓狗」的小小寵物墓園再次重啟並對外開放。

「寵物墓園的存留需要全世界一同關注，這並非易事；但我們相信愛的力量，終將戰勝一切──因為這些孩子付出過的愛，永不會被牠們的人類夥伴給遺忘。」一名志工在採訪中說道。

隨著世上第一座寵物墓園的成立，人們才學會如何面對寵物的離去，並承認了「寵物也是家人」這項事實；漸漸地，墓園讓有著相同感受的人得以團聚，一起分享故事與回憶。最終，名為『愛』的力量從中誕生，進而撼動了整個時代。

如今，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寵物死亡，而不論是悲痛失落或坦然接受，人人都能自由地以自己的方式，去刻下名為「思念」的碑石。這份美麗而自由的表達方式富有個性、直接且多樣化，可以說它就是「哀悼」本身，是人類古今如一，放諸四海皆相同的情感表現，更是一項屬於大眾的藝術。

「誰都不該剝奪『哀悼』，因為這證明了我們曾深愛過。我想向所有因悲傷而偶然翻閱到本書的人說：深深地為寵物感到悲傷是普遍且正常的，你們並不孤單。」Paul Koudounaris 在完成《Faithful Unto Death》一書後說。「總有一天，我們對不同物種之間的愛，必定能讓世間大眾共同理解。」

《Faithful Unto Death: Pet cemeteries, animal graves, and eternal devotion》探討了長久以來籠罩在動物上的偏見，揭示了十九世紀以來，人們如何在這些歧視面前掀起一場讓寵物即便死亡也能得到善終的運動。

這場鬥爭至今仍未完全結束，但記載於書中，那一趟又一趟人與寵物間最真摯的告別旅程，相信都深深觸動了每位深愛動物夥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