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愛、分離到喪失對她的記憶 —— 深瀨昌久與愛妻洋子的故事

日本攝影大師深瀨昌久和他的妻子鱷部洋子,可說是攝影史中最著名的戀人之一。1980年代的傳奇作品《鴉》正是從兩人的關係創傷中誕生。

洋子的身影很早就存在於深瀨的作品中。1961年深瀨舉辦首場個展,攝影生涯剛剛開始,兩年後就認識了洋子。兩人瘋狂的相愛,在伊豆的海邊釣魚,在老家金澤的小巷裡追夢,在無人的田野中裸奔。深瀨對妻子的狂戀,超出世上的一切。洋子既是妻子,也是充滿生命力的演員,深瀨的手上永遠握著相機,而洋子是觀景窗裡唯一追尋的對象。

From Window, 1974
From Window, 1974

回眸一瞬間

婚後,他們入住一處新建好的住宅區松原團地,連同兩隻貓一起展開新生活。

無論是出門旅行、回家鄉探親,他的目光從未離開洋子。即使在家中,深瀨仍然不停拿著相機記錄著兩人的日常點滴。每當洋子出門,家裡似乎少了什麼,多少讓深瀨感到不自在。對他而言,似乎無法忍受深愛的妻子在任何一刻離開他,因此,每當洋子剛踏出家門口,深瀨就會在窗邊叫住她,拍下洋子回眸的瞬間。

站在街上的洋子,穿著和服、洋裝、或西裝,千姿百態。有時洋溢青春氣息的傻笑,有時俏皮的扮起鬼臉、或者睡眼惺忪,有時則心事重重回望著深瀨。

即便只是朝九晚五的短暫離別,同樣的背景,同樣的時刻,同樣的視角,深瀨對洋子的凝視,展現了愛情之間最原始的情感。夫妻生活裡的微小日常,即使是短暫一瞬,刻畫出的一幕一幕都是深刻而雋永的愛戀。

From Window, 1974
From Window, 1974
From Window, 1974
From Window, 1974

兩個長不大的小孩

鬼靈精怪的洋子和天生藝術家深瀨,兩人的靈魂簡直天作之合,這讓深瀨的攝影生涯更成功地推進到世界殿堂。

1974年,深瀨與荒木経惟、東松照明、細江英公、横須賀功光、森山大道合辦WORKSHOP寫真學校;並於同年參加了紐約MoMA主辦的〈New Japanese Photography〉,這是日本近代攝影首次推廣至世界的攝影聯展。

在紐約MoMA展覽開幕當天,洋子穿上日式和服,在晚宴高唱歌謠,還戲謔地蹲坐在自己的照片旁邊,深瀨躲在人群中偷偷拍她。在那世界級的藝術殿堂,兩人竟然像調皮的孩子惡作劇玩耍了起來,毫不在意大人世界的眼光。

Yoko at the MoMA opening, 1974
Yoko at the MoMA opening, 1974
Yoko, 1963
Yoko, 1963

無藥可救的渾蛋

雖然洋子帶給深瀨滿滿的創作能量,但攝影慾望與私生活之間終究無法相容,長久下來,洋子受夠了那種攝影師與被攝者的病態關係。對她而言,無所不在的鏡頭只是源自深瀨的自私自利,兩人的關係令她窒息,使她喘不過氣。

「我們的生活中,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悶,時而穿插著暴力與近乎自殺式的光芒⋯⋯」

他們開始經常爭吵、冷戰,各自尋歡,相互猜忌,深瀨不只一次離家出走,惡性循環之下,12年的婚姻漸漸分崩離析。

「他一天到晚就只想著拍照拍照,在這個世界上令他留戀、牽掛煩惱的,就只有他自己。」洋子如此指控,認為身為伴侶的深瀨昌久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自私渾蛋」,而深瀨對此心知肚明。

深瀨知道這段關係已無法挽回,陷入深深的迷惘,對攝影產生強烈的懷疑。「不論是拍照的我還是曾經愛過的她,都無法得到幸福⋯⋯攝影真的快樂嗎?」

Yoko, 1964
Yoko, 1964
Yoko, 1980
Yoko, 1980

渾噩之際的天人永隔

1976年兩人正式離婚,半年後深瀨再婚,卻沒有拍攝新任妻子,反而出版《洋子》一書盡情表達對前妻的眷戀。深瀨陷入了失控的絕望,只能借酒消愁。此後他再也沒有以如此熱情的目光看向另一位女人。

「在上舖,我喝醉了。枕頭下是塞著膠卷的背包,還有一瓶威士忌⋯⋯我無處可去,渾渾噩噩的過活著。」

深瀨陷入渾噩之中,一趟返回故鄉北海道的失意旅程,開啟長達十年對鴉雀的追逐。洋子的身影被黑暗中的烏鴉取代,陰雲之下,每一個漆黑形影化成生命痛楚的姿態,朝心靈衝撞而來,無以迴避,正是深瀨的內心狀態。「那些渡鴉,牠們本身已不是重點。我自己是其中一隻。」

1992年的一個大雨之夜,深瀨一如往常在新宿黃金街的酒館喝得爛醉,天色已暗,深瀨起身回家,卻砰聲巨響,深瀨從二樓樓梯直直摔落。

在醫院裡,深瀨被診斷腦部受創,其嚴重程度超乎想像,自此終止他的攝影生涯。意外後,洋子前往探望深瀨,令人心碎的是,此時的深瀨喪失了語言和記憶能力,已無法認得洋子。即使在最親近的距離,曾經相愛的兩人卻恍若隔世。深瀨從此臥病在床,洋子仍然每月探望他兩次,在漫長的昏迷中陪伴著深瀨,如此整整20年,直到深瀨辭世。

「他依然是我的一部份。」——洋子

Yoko, 1974
Yoko, 1974

《洋子》攝影集封面上,深瀨選用兩張「葬禮用」的洋子和服照片,其中一張裱框玻璃蔓延裂痕,呈現一股莊嚴的死亡形象,彷彿能聽見他內心掙扎的吶喊。慣於凝視黑暗深淵的攝影,伴隨著刻骨銘心的愛與遺憾,終究化為深瀨他自己和愛人的痛苦之源。

「攝影似乎是一種總是在傷害別人的東西。」深瀨曾堅定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