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奪走右臂的那場戰役,和兩段短暫的異國旅行外,捷克攝影師 Josef Sudek (1896~1976) 畢生幾乎都在故鄉度過──整整 60 年來,他始終在布拉格盤旋,懷著無與倫比的愛意,由裡到外拍下這座即使悲劇纏身仍難掩傲氣的歐陸名城。在 Sudek 逝世近半世紀後,《The Legacy of a Deeper Vision》徹底回顧其長達 60 年的傳奇攝影生涯,包括在納粹佔領的夾縫間尋覓生機的〈我的工作室窗戶〉、為他贏得布拉格城官方攝影師頭銜的〈聖維特主教座堂〉系列、瀰漫著超現實氣息的前衛廣告攝影,乃至因為「不夠關注社會公益」而掀起論戰的抽象作品等,都在脫胎自畫意攝影的精湛技巧中,把世世代代捲入超脫時空的世界。

一戰前夕,Sudek 出社會時原是裝訂廠學徒,不久後赴義大利打仗,孰料年僅 20 歲便因喪失右臂而退役;意外的是,這反而變成他拾起相機的契機。傷殘撫卹金換得自由藝術的餘裕,Sudek 仍在榮民醫院養傷時所拍的影像,便已流露日後令人回味再三的詩意美感。

進入 1920 年代時,立體派、超現實主義派和捷克前衛攝影派在藝壇閃閃發光,Sudek 卻撥開眩目的迷霧,摸索出獨到攝影手法,再施以餘韻無窮的控光技巧,就此漸漸雕琢出專屬的風格。比如記錄聖維特主教座堂整修成果時,長曝轉譯了壯麗建築平地起的動人歷程,Sudek 任由光線幽幽流瀉,非但不以龐大量體震懾人心,更別出心裁地「證物化」工人手中的道具,僅存抽象輪廓的物件別有一番魅力,也體現了物我精神在肅穆場所中交融的奧義。

儘管受後世譽為「布拉格詩人」,這種浪漫、感性也任性的作風卻不見容於在地攝影圈,為了是否該拋開畫意攝影而大吵一架後,被逐出在地俱樂部的 Sudek 索性創辦走進步路線的捷克攝影學會,雖然只有獨臂,仍堅持在助手支援下使用大而笨重的大片幅相機來創作。有些觀點將 Sudek 視為現代主義藝術家,但不畏當個異類的他,其實只在 30 年代從事商業攝影時才暫時服膺過流行,否則大部分時候的個人創作都披著幻想與情感交織的薄紗,充滿迷人的新浪漫主義色彩。

《The Legacy of a Deeper Vision》收錄多達 210 幅作品,而幾位鑽研 Sudek 作品的重要作家如攝影史學家 Antonín Dufek、藝術編輯 Richard Rhodes 和攝影師 Geoffrey James,也分別貢獻了珍貴文章,並由 Sudek 回顧展的策展人 Maia-Mari Sutnik 領軍編輯。特別的是,書中也節錄愛爾蘭小說家 John Banville 的《Prague Pictures: Portraits of a City(布拉格畫像)》,與影像相輔相成,描摹出布拉格既魔幻又憂鬱的身影;最後,專門研究 Sudek 的捷克藝術史學家 Anna Fárová,則以詳盡的生平大事紀為本書劃下句點。

Josef Sudek 於 1896 年生於歌林小鎮,曾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於 1920~1924 年間加入布拉格業餘攝影師俱樂部,同時在布拉格公立平面藝術學校攻讀攝影。早年作品深受美國的畫意攝影派代表人物 Clarence White 影響,因此處處可見琢磨光影與形體的巧思;在這段期間,他先試著創作一系列捷克傷兵的影像,一步步構築獨特的攝影路線。二戰期間,Sudek 專注拍攝縈繞神秘氣息的布拉格夜景、全景照,以及波希米亞地區的森林。第一場個人展覽於 1933 年落幕後,又進一步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比肩在當地國際攝影展登場,後來也陸續在喬治・伊士曼故居、國際攝影中心及巴黎的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個展。

隨著納粹德國吞併捷克,Sudek 的鏡頭遂轉向自家庭院,此時誕生的許多窗景照成為最著名的系列作〈我的工作室窗戶〉。微觀的新視野結合出神入化的技巧後,竟從砲火餘燼中煨出夢幻,從玻璃杯、酒瓶到小山似的滿桌書紙雜物,就此搖身一變為經典代表作〈迷物〉。然而,化平凡為壯闊的藝術才華,與當時提倡反映社會現實的主流風格相悖,Sudek 於 1963 年舉辦的展覽甚至備受爭議,但執著的他反倒深深潛入私領域,直到 25 年後,昔年悉心捕捉的布拉格街頭即景、靜物和窗外風光才廣獲國際稱譽。有趣的是,Sudek 即使轉行從事攝影多年,對印刷品質的興趣依然濃厚,因此他也特別喜愛為作品製作大幅印樣,實驗顏料印染的各種高難度技術。

性格靦腆又不善交際的 Sudek 終身未婚,從不參加自己的展覽開幕活動,深情眼光往往落在大小物件而非他人身上,影像中就算有人,也多是幾抹縹緲的背影,就這樣一路到 1976 年逝世,身後留下 16 本攝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