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攝影先鋒 Stephen Shore:色彩不只是裝飾,美國公路攝影一代傳奇《Uncommon Places》
「世界上不只有戲劇性的時刻奪人眼球,很多夾雜在其中的日常細節才是世界原本的模樣。」── Stephen Shore
寂靜無人的停車場、旅社臥房的一角、大街旁的小商店⋯⋯美國攝影師 Stephen Shore 透過鏡頭與公路持續探索著美國本土瞬息萬變的前景,如同帶有現實主義的美國攝影大師 Robert Frank 與 Walker Evans,將一切日常可見的尋常景色,轉化為不凡的意境。
被譽為彩色攝影的指標作品之一,他在 1982 年所發表的《Uncommon Places(不尋常的地方)》,其當代的色彩表現方式至今已影響了超過一世代的攝影師。對他而言,色彩並非僅止於裝飾功能,而是日常經驗的自然本質。在那黑白攝影主導著攝影地位的年代,他創新且大膽的色彩,使他成為彩色攝影的先驅者之一。
他以沉著客觀的方式描述美國生活的樣貌,保有著黑白攝影不可或缺的精準構圖與光線;大片幅相機的細緻度,加上 Shore 面對眼前景物不輕易評判的忠實與尊重,這些照片封存了某種獨特的靈光,容納著驚人的細節,映照出一種相對於世界本身的真實性。
「我感興趣的是通過敏銳的觀察,去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而且從某種意義來說,當你觀察的事物不那麼具有戲劇性的時候,你的表達反而是更清晰的。」他曾如此說道。
彩色攝影:幼稚的藝術家,以及不高尚的情感
作為一位早慧的天才攝影師,Stephen Shore 從小就展現出驚人的藝術天賦:6 歲自學底片沖洗,8 歲開始拿相機拍照,14 歲受到 MoMA 攝影總監 Edward Steichen 的賞識而買下了三幅作品,對於任何人來說,這段年少經歷非比尋常;當他在 17 歲結識普普藝術教父安迪·沃荷(Andy Warhol)時,高中甚至還沒畢業。那時他和父母住同一間公寓,出生至今從未離開過曼哈頓,一個面積僅佔全美國 15 萬分之一的地方。
1972 年,23 歲的 Shore 在因緣際會之下,坐上了朋友的車,由紐約出發前往德州。那是他人生中首次離開家鄉,近 3000 公里的跨州公路旅行,給他很大的衝擊。他見識到了與自己相去甚遠的生活經驗,同時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終其一生活在一個渺小的地方。於是不久後他再次啟程;不同的是,這次他帶上了相機。
隨著公路旅行的起始,Shore 也展開了全新的創作計畫。他拿著輕便的 35 毫米照相機,在路上,毫不猶豫地拍下掠過眼前的任何事物,定位為日常練習。「我想要畫面像說話一樣自然。」食物、電視、廁所、汽車、路人,什麼都拍,藉由一種廣泛且廉價的表現形式,實驗了快照形式的藝術語境,並以《American Surfaces(美國表面)》作為系列的標題。拍完後,他得意洋洋地帶著數百捲底片回到紐約。忠於創作理念,他沒有在暗房裡做大量的手工作業,而是把底片交給一般的零售店沖洗。接著,這些小型機器製作的印刷品被簡單地黏貼在畫廊牆上,即成了這系列的首場展覽,也是 Shore 最早公開展出的彩色作品,但由於照片看似當時流行的彩色快照,這場展覽毀譽參半,受到不少批評。
「我想人們在看的時候應該會很難受。展覽持續了三個月,在一個月之後,畫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參觀者喜歡上了這些照片,但我覺得進入展廳的多數人以為它們是彩色的壁紙。」
在那個年代,彩色照片並不屬於藝術的範疇,在普羅大眾眼中,大多見於廣告或報導上,而對當時主流的藝術攝影和藝廊而言,展出方式與內容也以黑白攝影為主,有正式的裱框和精心的構圖,Shore 那些隨性而為的彩色快照,自然不被重視。他至今依然記得展覽期間,他和知名的攝影家前輩 Paul Strand 一起用餐,被他以一種祖父般的口吻訓斥了一頓。「更高尚的情感是無法用色彩來表達的!」他說。「我可不是一個幼稚的藝術家。我讀過有關更高尚的情感以及尤其是有關色彩的論述,比如說 Wassily Kandinsky。所以我知道這就是胡搞。」
公路旅行前一年,Shore 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舉辦生涯第一場個展。那時 Shore 已經開始嘗試一些彩色攝影實驗,其中一個是用孩童專用的「米奇相機」拍快照,另一個是製作仿造的市售明信片,但多數作品還是以黑白居多。有一天,他在某個聚會上認識了一位年輕的作曲家,表示自己不懂攝影,但想要看看他的作品,他便拿出一盒印好的照片出來,作曲家一看到便說:「哦,它們都是黑白的。」這個第一直覺反應令他非常意外,也激起了他的反思。
「我覺得這挺有意思的:一個自己也是藝術家的人,從事一種不同的媒介,有文化,但是一點都不瞭解攝影,而他的期望是他會看到彩色照片,因爲所有照片都是彩色的──除了純藝術攝影。電視是彩色的,電影是彩色的,廣告牌是彩色的。這不禁使我思考:爲什麼這個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我自身帶有的這種傳統又是從哪裏來的?」
這段對話成為了一個契機,使 Shore 開始重新思考彩色攝影,更在往後直接實踐於《Uncommon Places》。對他而言,色彩並非僅止於裝飾功能,而是日常經驗的自然本質。那些富含真實性的圖像,其穿透力和飽和度是由色彩而生,作為照片中清晰明確的特性,使圖像得以與外在世界的現實有所連動──從風景地貌到這塊土地上的每一種生活,人們的容顏和服裝、私人住家、街道櫥窗和招牌樣式,色彩有其本身就能訴說的力量。時日至今,時間證明了 Shore 在 70 年代的大膽色彩,為日後的攝影界開闢新局,重新定義了紀實攝影家 Walker Evans 以降的形式主義美學,更被後世譽為彩色攝影的先驅者之一。
大片幅相機,另一種描述世界的方式
公路旅行之初,Shore 只用小相機拍照。他喜歡看起來很業餘的相機,因為這樣才不會嚇到人。他最早使用的相機是 Rollei 35,尺寸嬌小,可以藏進手掌之中,他特別鍾愛它的閃燈表現。「閃光燈是在機身底下的,但是這樣出來的閃光效果很好看,因爲影子在被攝物旁邊留下了一圈輪廓。那種效果就像是立體派的畫風,讓事物都從畫面裡跳出來的感覺。」
但是到了後來,他對快照文化漸漸失去興致,反而更著迷於圖像作用的方式,以及對自身國家的探索。他想要更大的片幅,便換成格拉菲出產的 4×5 相機,拿在手上像一本大字典。他原本打算拿著拍,卻發現拍建築沒必要這麼做,便開始使用三腳架。一年後,當他換成電視機那麼厚重的 8×10 大片幅相機後,就不再從三腳架上拿下來拍了。1973 到 1979 年間,Shore 帶著大片幅相機四處拍照,踏上數場美國公路旅行,最終在 1982 年集結成代表作《Uncommon Places》,從此聲名大噪,而改用大片幅相機是其中的關鍵原因。
相較於底片膠卷,大片幅相機是使用感光版,托盤大小的卡匣,一次僅容許少少幾張,但成像極為清晰,不會有失真問題,色彩上能夠表現最大可能的銳利度和精準度。另外,大片幅相機也保留了傳統的純手動機械操作過程,完全倚賴攝影師的身體動作:你必須繞著它,走到後面,將遮光罩覆蓋在頭上,上下挪移、往某個方向移動幾步,走到前面擺弄鏡頭或光圈,不斷重複⋯⋯如此曠日費時的身體勞動,已是數位時代的失傳工藝。
「我選擇大片幅相機,因為它以無與倫比的精確度描述了這個世界,因為它那必然緩慢、深思熟慮的工作方法,而導致具有意識的決定,同時因為這樣一種攝影手段,能在高度覺察的狀態下傳達世界的模樣。」
由於大片幅相機的特性,加上 Shore 面對眼前景物不輕易評判的忠實與尊重,這些照片封存了某種獨特的靈光,容納著驚人的細節,映照出一種相對於世界本身的真實性。當影像被仔細閱讀時,觀者將會體驗到在現實世界中無法洞察的感覺,照片的意義便在這個過程中展開了新的敘事和生命。
另一方面,相機的更換實際上直接影響了 Shore 的作品精神與創作方向。基於大片幅相機本身的天性,《Uncommon Places》的照片是經過仔細思量而成就的瞬間,是經過更長時間的理性構思,反觀早期《American Surfaces》的彩色快拍,視覺的停留更為短暫,容納了更多的直覺性、偶然性,兩者有著極大反差。
更具體來說,兩者的差異在於觀看的視角。美國藝術史學家 Norman Bryson 在《視閾與繪畫:凝視的邏輯》一書中,詳細闡述了「瞥視」(glance) 和「凝視」(gaze) 的差別。前者帶有一種鬼鬼祟祟、從旁觀之的特質,傳遞出私密和慾望的訊息;後者則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觀看,帶有某種漠然的眼光,傳遞出理性和精神性。從這個角度而言,《Uncommon Places》對於 Shore 自身攝影創作脈絡的意義,正是從「瞥視」轉向「凝視」的過程:從一種具有破壞性、隨機、騷動的精神,走向更為構思性、穩定、客觀的內在。
無表情的藝術:不憤世嫉俗,也不深陷其中
對許多美國人來說,Stephen Shore 的作品是沒有記憶點的,因為過於現實,照片中的世界即是眼前的世界──某個光線明亮的街角,一棟磚瓦搭建的民房,無人無車的十字路口,招牌在太陽下細瘦的陰影,車輛靜靜停泊在寸草不生的空地上。這些收錄在《Uncommon Places》中的照片,時常表露著一種冷調與客觀,如實呈現平凡無奇的人與郊外風景,而這樣的影像,為何被稱作「不尋常」呢?
「在 Shore 的藝術中,我們面對著我們通常不會注意到的東西,」身為普立茲獎得主的後現代主義建築大師 Robert Venturi 說。他認為,《Uncommon Places》之所以充滿啟示,正是在於它藉由對平庸事物的關注,從而揭示普世價值的非凡性;理髮廳、電影院、加油站、汽車旅館⋯⋯那些場景眾所皆知,卻感覺格外遙遠,彷彿遺忘卻又記憶猶新,是一種「冷面」(deadpan) 的藝術。「他拒絕了異國情調的構圖、巧妙的編輯或方便的簡化。他接受了美國場景的陳舊平庸,我們那偷工減料、落魄潦倒的鄉村景觀,以及我們城鎮的鬆散空間,重新捕捉那些過於熟悉的事物,使其深刻、清晰,幾乎是討喜的。」
從創作動機的角度來說,這些景物之所以作為《Uncommon Places》的主題,源自於 Shore 對當代文化和時代風貌的興趣,這個啟發來自他早年讀《哈姆雷特》的時候。劇中,哈姆雷特告訴一群演員們,說表演的其中一個目的在於「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後來 Shore 將這句話奉為攝影創作的宗旨,但有個前提──並非毫無保留的揭露,而要和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這點則是源自早年與安迪·沃荷共事的經歷。
「沃荷擁有一種我稱之為『文化中疏遠的喜悅』的東西。」60 年代,Shore 曾在沃荷的傳奇工作室「工廠」拍照。由於兩人住處相近,他們會在半夜兩點一起搭計程車回家,相談甚歡,也成為少數和沃荷關係較為親密的人。那時他 17 歲,親眼見證這位傳奇藝術家的創作現場,第一次體會到創造性的過程和藝術式的思考,喚醒了心中某個部份,也對沃荷的世界觀產生了共鳴:一種對於當代文化的喜愛。「不是憤世嫉俗,也不是深陷其中,而是保持一定距離進行思考。」
儘管並不直接,安迪·沃荷所代表的普普藝術精神,仍在 Shore 的作品中隱約延續了下來。《Uncommon Places》關注美國生活的尋常景象,企圖賦予不尋常的意義,就如同 60 年代的普普藝術家們關注肥皂箱、漢堡、連環漫畫等充斥於日常生活的事物,一種將平凡瑣碎的物件藝術化的過程。那些具有美感的事物,並不會受到 Shore 關注,因為真正吸引他的,是某種他稱之為「非巔峰時刻」的平凡瞬間。
「我感興趣的是通過敏銳的觀察,去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而且從某種意義來說,當你觀察的事物不那麼具有戲劇性的時候,你的表達反而是更清晰的。」Shore 在訪談中說,並以自己親手照料的花園作比喻;大部分的園藝照片都是在花開時拍的,但他更關心植物的整個生命過程,從發芽、成長、盛開到凋謝,他全都拍了下來,以一種平等的目光,照看事物的陰晴圓缺、無人留心的角落與細節,最終鑄成一位攝影家對於世界的關懷。
「我對文化和世界的模樣很感興趣。」他說。「世界上不只有戲劇性的時刻奪人眼球,很多夾雜在其中的日常細節才是世界原本的模樣。」
Uncommon Places: The Complete Works
《Uncommon Places》最初於 1982 年出版,至今已超過 40 年。曾歷經多次再版,2014 年,美國出版社 Aperture 與英國出版社 Thames & Hudson 合作推出了《Uncommon Places: The Complete Works(不尋常的地方:全集)》,相較於初版,增錄了 127 幀照片,封面與設計上也有所更新,重新詮釋這部經典作品,也更為完整地展示出彼時美國地景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