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的美國生活與社會圖像,攝影詩人 Alec Soth:照片是碎片的藝術

被譽為美國社會與地理景觀最偉大攝影家,馬格蘭攝影師 Alec Soth 善於執行具有敘事性的攝影計畫,作品一向脫離不了美國社會中,那種層出不窮的曖昧情狀與孤寂人心。如何用攝影傳達人的內在生命?這是他 20 年來不斷追尋和探問的事情。

最初以橫跨美國的公路旅行為人所知,他最出名的經典系列《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描述著關於時間的流逝,捕捉美國中西部被邊緣化的人們、景觀與居家風景;那些傾斜地、踩在節拍之外的照片,碎片化而充滿詩意的敘事風格,如今已成為攝影史中一段非典型的美國公路漫遊。

從未停止對攝影意義的思索,Alec Soth 曾將攝影描述為一個具有軸線的光譜,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呈現著此消彼長的關係。「我認為多數攝影作品都存在一個光譜,一邊是科學性,另一邊是詩性。」他的作品總是散發出一種節制的親密感:既不是純科學式的客觀紀錄,也不是完全沈浸自我的表達。

在出版超過 25 本以上的攝影集後,他仍然不相信攝影能夠傳達關於一個人的深刻真相。他認為照片是碎片的藝術,一張照片僅是一段經驗或一段時光的碎片,卻是一種精確、縝密、強而有力的碎片。「攝影往往更加支離破碎。這更像是詩而不是寫小說。」

Birdwatching. Linfield, Pennsylvania, 2019, from A Pound of Pictures
Birdwatching. Linfield, Pennsylvania, 2019, from A Pound of Pictures
The Coachlight. Mitchell, South Dakota, 2020, from A Pound of Pictures
The Coachlight. Mitchell, South Dakota, 2020, from A Pound of Pictures

探險家的床,以及從未實現的夢想家

出生和成長於美國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州,Alec Soth 的攝影生涯始於 20 歲初。早年他在一間處理照片的實驗室工作,很早就放棄了成為一位知名藝術家的想法,然而也是因為如此,他能以一種開放的心態看待藝術的傳統與創新。「我認為攝影師完全擺脫陳詞濫調是不健康的——就像我認為任何類型的藝術家嘗試做全新的事情都是不明智的。」

1999 年,即將進入 30 歲的 Alec Soth 放下原本的工作,開始公路旅行,從家鄉明尼亞波利斯啟程,沿著密西西比河畔,一路向南直抵墨西哥灣,費時三年拍照並集結為攝影集《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初次在攝影界打響名號。心態上,他將自己視為美國公路攝影傳統的一部份,從這個基礎出發建立自己的風格。

「我從大學開始就一直在密西西比河拍照。它貫穿我居住的城鎮,是一條顯而易見的路徑。我開始覺得河流本身可以作為一種流浪的隱喻。假如你看地圖,這條河並沒有嚴謹地從北到南。它在四處開闢了瘋狂的軌跡。那真的就是我想做的⋯⋯流浪。」

剛開始拍照時,他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克服面對陌生人的恐懼。「我是一個憂鬱、內向的年輕人。」他再三強調。然而同樣的害羞也讓那些人卸下了防衛心,允許 Alec Soth 進入他們的私人空間。那些被他拍下的人們,無論是傳教士、妓女、殺人犯、變裝癖,並沒有被他用鏡頭放大檢視,或者描繪成怪胎標本,而是具有尊嚴和人性的存在。拍照至今 20 年,Alec Soth 不斷追尋和探問的事情是,如何用攝影傳達人的內在生命?

Cemetery, Fountain City, Wisconsin,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Cemetery, Fountain City, Wisconsin,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Charles Lindbergh's boyhood bed, Little Falls, Minnesota, 1999,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Charles Lindbergh's boyhood bed, Little Falls, Minnesota, 1999,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在一張照片中,Alec Soth 拍下了一張簡陋而破舊的床。那是一棟俯瞰密西西比河的房子,淡藍色的空間裡,床被靜靜放置在門廊的角落。這幅畫面捕捉到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感受,即使沒有任何人出現在照片中。「這使我感到有些憂傷。」他解釋道,那張床是美國探險家 Charles Lindbergh 小時候睡的床,他後來成為史上首位單人飛行不著陸就橫跨大西洋的人。「Lindbergh 在自傳中寫到他會躺在床上,聆聽飛機越過頭頂的聲音。他還提到他和父親曾考慮乘船順流而下去探險。」

密西西比河,這條縱切貫穿整個美國大陸的河流,過去曾是國家經濟繁榮的源泉,現今則是一個乏人問津的破敗地方。有些人離去了,有些人留了下來。但對 Alec Soth 來說,那些留下來的人們,反而象徵更珍貴的東西。「我們對美國的看法完全是由電視和電影塑造的,我們看到的只有好萊塢明星和紐約警察。我們有時會忘記,在美國中部還有其他的生活。」

公路旅行的某一天,Alec Soth 獨自開著車,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鎮閒晃,發現路邊有一棟奇怪的房子。乍看之下,它與其他房子沒有區別,但屋頂上卻懸著一間房間,不是普通的閣樓,完全是由玻璃環繞而成。受到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上前敲了門,被一位女人邀請進去。「她告訴我這房子是她老公查爾斯親手打造的。」她還向 Alec Soth 抱怨,說家裡的樓梯曾被他瘋狂的老公重新移動過整整三次。

不久後查爾斯出現了。他穿著一身墨綠色的飛行員套裝,鬍子濃密,細框眼鏡的反光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Alec Soth 跟著查爾斯爬上一道梯子,來到四樓那間玻璃房間,裡面擺著一些飛機模型,那是查爾斯和女兒在這裡一起製作的。「他說這裡是他的駕駛艙。」由於空間太小,Alec Soth 決定在外面的屋頂架設攝影機,這張名為〈Charles〉的肖像照,後來便成為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

Charles, Vasa, Minnesota,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Charles, Vasa, Minnesota,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Green Island, Iowa (Ball of String),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Green Island, Iowa (Ball of String), 2002, from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查爾斯的重點在於,他是一個夢想家。」Alec Soth 說。他在查爾斯身上體認到,一種真正具有創造性的生活,不一定涵蓋史詩級的規模,或者符合通俗的美國價值,而可能就存在於平凡的小鎮——在重新組裝的家用樓梯之間,穿著仿造的飛行服,在想像的駕駛艙中,做著想像中的模型,或許從未實際飛上天空。「然而正是這種夢想家,一種美國中部的夢想家,在我的創作中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他感同身受地說。「我想要成為他!」

Bil. Sandusky, Ohio, 2012, from Songbook
Bil. Sandusky, Ohio, 2012, from Songbook
Woodville Farm Labor Camp. San Joaquin Valley, California, 2013, from Songbook
Woodville Farm Labor Camp. San Joaquin Valley, California, 2013, from Songbook

攝影的尋道者:光譜、能量、碎片的藝術

身為一位精通理論與實務的攝影家,Alec Soth 從未停止對攝影意義的思索。在早期的訪談中,他曾說攝影是一個具有軸線的光譜,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呈現著此消彼長的關係。「我認為多數攝影作品都存在一個光譜,一邊是科學性,另一邊是詩性。」他引用攝影師 Garry Winogrand 的名言,即照片不包含敘事,一張照片只是呈現了光在物質表面的折射。「攝影非常擅長科學。畢竟它是一種科學工具。」

雖然著迷於攝影作為科學工具的事實,他卻漸漸厭倦了某些既定的方法學。部分攝影大師以屏除私我的客觀性受到推崇,比如著名的 Eugène Atget 和 Bernd & Hilla Becher,但 Alec Soth 不走這個路線。他喜歡主動將自已投射在作品裡,無論是幽默、悲傷、同理或尊敬的情緒,照片因此散發一種節制的親密感:既不是純科學式的客觀紀錄,也不是完全沈浸自我的表達。

「我在教攝影時,似乎每個學生都想做某種類型學。」他說。「我只希望能點醒他們,告訴他們想拍什麼就拍什麼。我告訴他們,想像自己家的地下室有一座博物館。它上了鎖,而他們是唯一擁有鑰匙的人。我請他們閉上眼睛,想像在那裡看到的畫面。它可以是任何東西,只要對自己誠實。然後拍出這些照片。」

2008_08zl0047, 2008, from Broken Manual
2008_08zl0047, 2008, from Broken Manual
The Arkansas Cajun's Backup Bunker', 2007 from Broken Manual
The Arkansas Cajun's Backup Bunker', 2007 from Broken Manual

相對於早年的說法,Alec Soth 後來更喜歡用「能量」來描述攝影。這跟他在 2018 年開始接觸冥想不無關係。在後期的訪談中,他依然肯定攝影的科學特性,認為這是一種能量形式,但還有另一種,是關於社會互動和參與的能量。「一張照片是一個謎,我仍然有這種感覺。它並沒有透露大量訊息,但它釋放了某種能量的交換,首先是我和拍攝對象之間,然後,期許是拍攝對象和看照片的觀眾之間。」

事實上,Alec Soth 的作品一向脫離不了美國社會中,那種層出不窮的曖昧情狀與孤寂人心。2010 年的《Broken Manual》拍攝那些生活在荒郊野外的隱士、逃家者、流浪者和僧侶,佐以文字教導人們如何隱姓埋名,製作成一本獻給現代人的「逃離都市手冊」。2006 年的《Niagara》則是拍攝早期美國蜜月熱門地點「尼加拉」,從夫妻、家庭照到孤枝獨影的肖像,含蓄地呈現滾滾奔忙的都市與孑然漂泊的人心;朦朧夜色下的旅店,透露著壓抑與心碎的情懷,觀者沈浸在攝影師所創造的氛圍之中,一幅現代愛情的淒美寫照。

Wedding Dress, 2005, from Niagara
Wedding Dress, 2005, from Niagara
The Voyageur, 2004, from Niagara
The Voyageur, 2004, from Niagara

「對我來說,最好的照片總是激發好奇心,而不是滿足它自身。」Alec Soth 不相信攝影能夠傳達關於一個人的深刻真相;相反的,照片是碎片的藝術,一張照片僅是一段經驗或一段時光的碎片,但卻是一種精確、縝密、強而有力的碎片。他最為出名的經典系列《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描述著關於時間的流逝,捕捉美國中西部被邊緣化的人們、景觀與居家風景;碎片化而充滿詩意的敘事風格,宛如夢境般,如今已成為攝影史中一段非典型的美國公路漫遊。

「攝影往往更加支離破碎。這更像是詩而不是寫小說。」他曾表示比起傳統的紀實攝影,自己的作品抒情許多,也相對不直接,而這類型作品的觀眾通常是同類之人——攝影從業者與其他創作者,這樣的侷限性曾使他相當沮喪,直到後來他才漸漸喜歡上這件事。「的確,我發現詩是最像攝影的媒介。」他說。「和攝影一樣,詩是關於暗示性的——它是關於為讀者留下一個填補空白的地方。」

Two Towels, 2004, from Niagara
Two Towels, 2004, from Niagara

完整集結五本代表攝影集,Alec Soth 在本書《Gathered Leaves Annotated》中回憶過往的創作過程,時序橫跨 2004 年到 2022 年,每組跨頁以筆記、拼貼、節錄、添補照片的方式,為五本書的每幅照片附上資訊或背景故事,採用逾 700 頁新聞紙印刷,構成一冊內容紮實又巧思的「再創作」攝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