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田一政
Issei Suda
須田一政 (4/24/1940 - 3/7/2019) 為東京神田人,生在二次大戰末期後急速發展的狂潮,與受西化影響而退燒的傳統文化之間,體會著各種生機、精神質地或美學奧義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消長,因而醞釀出獨到目光,雖然不複雜卻精準無比,恰好攫得住轉瞬即逝的細膩變化。畢生從事攝影逾半世紀的須田一政,發表過許多以旅行、日常、文學與傳統戲劇為題的作品如《風姿花傳》、《人間的記憶》、《民謠山河》、《日常碎片》⋯⋯等,並曾獲日本攝影協會新人獎、第一屆東川獎、第 16 屆土門拳獎等具有標誌性意義的獎項。
成為美國休士頓美術館策展人 Anne Tucker 口中「最能體現日本的攝影家」前,須田一政是神田一間小酒肆的獨生子,由於家境優渥,不只年紀尚幼時便能擁有自己的相機,生活場所儘管不算潮流前沿,但附近除了有世上最大的舊書店街「神保町」,次文化興盛的秋葉原亦在散步範圍內。作為江戶時代的商業重鎮,神田自有一股新陳代謝的韻律,於是,有別於遠離塵囂的鄉野或頭也不回的市中心,須田一政的童年圖像彷彿以往昔風光為遠景,一筆筆添上早慧而新穎的視覺語言,懷舊但不耽溺的性格,也體現在他後來常引文學典故、能劇理論來詮釋自身風格的習慣中。
文學也好,電影、黑膠唱片也好,交織成開放風氣的記錄媒介一面反映著時代流轉,另一面則介於個體與世界之間,在認識、咀嚼體驗的過程中,任憑人人和著感觸一起嚥下肚。很快地,盡情浸淫其中的須田一政,也找到欲用以詮釋自身所感的方式了。
1961 年,從只讀了兩年的東洋大學法學系輟學後,須田一政轉入東京綜合攝影專門學校,期間偶然得知常去翻攝影集的相館樓上,原來是同校學長姊發起的攝影社團大本營。那時候,適逢攝影師濱谷浩以《裏日本》一書吸引許多人投身攝影之際,須田一政也與同好成群赴北方雪國拍照,又前往日本三大靈場之一的恐山旅行,沿著民生氣味濃厚的街道,一路捕捉活潑生機,復又以宛若異境的壯麗絕景對比渺小身影;兩年後,他便憑著這份往返在極樂與地獄意象間的作品一舉成名,獲得《日本相機》雜誌年度最優秀攝影家獎——那是一個單純的攝影迷意識到「像我這樣拍照,原來也會得到肯定啊」的珍貴契機。
在校鍛鍊有形技藝,在社團則領略行旅妙趣的日子堪稱愜意,然而,須田一政的攝影旅程並未順理成章,身為獨子的他於 1963 年畢業,幾經掙扎後選擇繼承家業,新銳攝影家之路險些戛然而止。
經歷四年的分離,須田一政更確信自己與攝影難分難捨,遂加入日本劇作家寺山修司的實驗劇團「天井棧敷」擔任攝影師。時值現代化巨輪全速滾來,政治抗爭不斷,保守與進步思想猛烈碰撞的時代,隨團走遍全國的他日日受年輕的前衛藝術家環繞,旅行拍照的習性漸漸與戲劇思想開啟對話之餘,戲劇詮釋世間百態的觀點,在 1970 年離團後也仍深深影響著他。
1971 年,須田一政正式展開自由攝影師生涯,攜 6×6 相機走遍關東、北陸、中部和近畿地區,從全國性的七夕祭、盂蘭盆節,到歷史已逾千年的京都祇園祭,皆是人心深層盼望凝聚而成的地景;儀禮和參與者的一舉一動皆有所本,使古老國度特有的處世哲學不言而喻,但須田一政並未採取田野調查式的宏觀白描,反而熱衷於踏著錯得恰到好處的節奏,切入每一場重頭戲之間的縫隙,在絢爛與平靜的一線之間特寫零星路人、動物、祭典外圍事件,使日常與非日常的迥異情緒在方形舞台內交鋒。
翌年,須田一政陸續將該系列投稿至《相機每日》、《日本相機》等主流攝影雜誌上,由於受編輯青睞,從此更有系統地持續發表,最後將兩年間共八期的內容集結為〈風姿花傳〉系列,甚至尚未出版成書,就先獲得日本寫真協會新人獎肯定。
「評論家所說的『錯位的時刻』正是我的快門時機,」恰如須田一政接受《外灘畫報》訪問時所言:「被拍的人在相機前擺好姿勢的前後,在那個間隙的動作和表情裡,能看到人物原本的樣子。」正因透過近乎超現實的視角,將現代人之存在所隱含的怪異感描繪得格外透澈,《風姿花傳》自 1978 年正式出版後,始終是評價最高亦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俗稱「須田調」的手法名也不脛而走。
不管是身在劇團或祭典的狂熱中,須田一政從來不當局者迷,這種適度疏離的特質,也經由拍攝成長場所的下一本攝影集《我的東京 100》,延伸到此後的《街角香菸舖一遊》、《無名男女》⋯⋯等作品上。
旅行作為最初驅動拍照的力量,無論尺度如何變化,一直都為須田一政帶來源源不絕的啟發。80 年代起的幾場香港、台灣與亞洲各地之旅,與離婚、再婚、女兒誕生和搬家等人生大事重疊;或許是考量到機動性,超小型相機開始悄然改變了他的風格,畫面也不再只有對比鮮明的黑白,唯一不變的特徵是閃光燈仍堅持乍現,不分晝夜地劃破當下時空,從凝滯的日常表層下,把意外勾出來攤在非自然的光線下。在首屆東川獎得獎作《日常碎片》中,便以中片幅相機搭配彩色底片,揉合須田調的骨幹和新鮮色調,近距離抓拍耐人尋味的日常異狀。
1983 年,須田一政以過去兩年的雜誌連載系列作為基礎,憑《物草拾遺》展覽獲得日本寫真協會的年度獎;1996 年,過去 30 年作品的集大成之作《人間的記憶》,也獲得專以資深攝影家為對象的土門拳獎。除了母校東京綜合攝影專門學校外,須田一政也在東京造型大學、大阪藝術大學攝影系擔任講師或教授。90 年代退休後,依然在家鄉的須田町新幹線高架軌道下開設藝廊,千禧年後則主導同名攝影工作坊;即使晚年因罹患慢性腎衰竭而須洗腎,仍未停下出版攝影集、辦展及教學活動。
2013 年,大型回顧展《凪之片》在東京都攝影美術館隆重登場,許多當年僅有連載的舊作也接連集結成冊,從早年作品集錦《Early Works 1970-1975》、出道作《恐山行》、以米諾克斯間諜相機在台灣拍攝的《視網膜直結指尖相機》、涵蓋漫長時光且泰半未曾發表過的《Childhood Days》⋯⋯等,也在此後幾年內密集問世。
說來奇妙,相較於早已揚名國際的荒木經惟、森山大道等同代攝影師,即使須田一政生前舉辦的海內外個展超過 190 場,卻直到休士頓美術館於 2003 年舉辦《日本攝影史》一展將他引介給大眾,才令亞洲以外的世界,遲來地認識這位徹底掌握日本精神的攝影師,其作品也陸續獲美國、德國、法國的博物館和學術機構典藏。
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年近 80 歲時來台灣展覽的須田一政曾自陳:「我可說是與日本的高度發展一起成長,街道的劇烈變化或人們迎接明日的活力,就是我的營養劑。」2019 年,須田一政於千葉病逝,享壽 78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