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日本最會拍貓的攝影師──伴隨一生的摯愛,深瀨昌久:我並不想拍出世上最美的貓

「貓在我四十年的人生中,可說是如影隨形般的存在。如影子一般 ── 不覺得這描述就像照片一樣生動嗎?」

 

深瀨昌久 (Masahisa Fukase),作為日本戰後最具有代表性的攝影師之一,曾與東松照明、細江英公、荒木經惟、森山大道等人一起創立「WORKSHOP 寫真學校」,在六七十年代相當活躍。他的創作主題通常與自身生命密切相關,帶有很大的私密性,如他摯愛的妻子、離世前的父親、藝術家友人等,自己也經常出現在鏡頭中,憂鬱隱晦的影像風格,令人深陷其中;1986 年出版《鴉》之後,迅速成為近代攝影史的經典,甚至在 2010 年被評為廿五年來最優秀攝影書之首。

不過,在那充滿激情而傳奇性的攝影生涯和生命歷程之下,許多人忽略了深瀨偉大作品的另一面──貓咪攝影。正如深瀨本人所述,貓咪在他的生命中如影子一般,曾推出三本貓咪題材的攝影集,主要都拍攝他心愛的虎斑貓サスケ(Sasuke)。調皮可愛的身影,在日常生活間跳進跳出,如同烏鴉之於深瀨昌久,他與貓之間的關係匪淺,從理解攝影師思想脈絡的角度,更可從中窺探耐人尋味的線索。

與貓咪相遇:貓捉老鼠到尋貓啟示

自從深瀨懂事以來,就與貓有著密不可分的緣份。在 3 歲時的一張紀念照中,幼年的深瀨懷裡抱著一隻名叫小玉的三色貓;他還記得,小玉一直陪伴他直到高中,後來犬齒脫落,一年後過世。「或許牠是無法忍受自己顯露出蒼老醜陋的樣貌吧。」

高中畢業後,深瀨戴著嶄新的學生帽、背著相機包,從家鄉北海道一路坐車到東京,從此開啟攝影系大學生活。在那間他所落腳的味增店閣樓裡,屋樑外露,環境惡劣,每當鄰近的列車駛過,整個房間會隨之搖晃,他也不時聽見咯吱咯吱、嘎哩嘎哩的騷動聲,從天花板和牆壁的裡側傳出。有天睡夢中,他感覺棉被裡有東西在移動,睜眼一看,忽有黑色巨獸飛竄而出。那段日子,無法解決的老鼠問題,不禁使他精神衰落。

為了解決鼠患,他從街上撿來一隻貓,取名小黑,然而沒過多久就消失無蹤。「畢竟我自己過著飢餓難耐的生活,所以也只能偶爾給小黑吃些沙拉麵包。而小黑因為遭到冷落,隨後就自己出走了⋯⋯雖然我還留有一張小黑無精打采往外看的照片,但小黑的背影著實令人感到淒涼,可說是道盡了我當時的生活。」

沒有貓咪的生活持續著。有一天,深瀨打電話給同為攝影師的高梨豊,一位總是養了五、六隻貓的人。「你問得正是時候,我這裡有一隻昨天才剛收養的小貓喔。」隔天傍晚,深瀨在下北澤一間飾品店前,將一隻包裹在藍色毛巾中的小貓,放進腳踏車的小籃子裡,一路騎回家。路途上,他感覺無比幸福。

初到陌生的環境,這隻小貓並沒有露出怕生的模樣,反而精神飽滿地蹦蹦跳跳,使深瀨聯想到忍者猿飛佐助(Sarutobi Sasuke)敏捷的身手,由此為牠取名,但才收養十天左右就失蹤了。「牠果然是一隻忍者貓啊,即使我在家裡附近張貼了約莫一百張的尋貓啟示,牠終究沒有回來。」

過了兩週,深瀨接到一通電話。一位來自橫濱的女性說她在原宿的停車場撿到一隻貓,和尋貓啟示中的照片一模一樣。深瀨準備了三得利皇家威士忌作為謝禮,靜靜等待牠的歸來。只可惜,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サスケ,但由於深瀨對貓相當沒轍,於是就將牠作為第二代サスケ領回了。

自從身邊多了可愛的新夥伴,深瀨帶著牠形影不離。他與サスケ一起度過每一日,不管去到哪裡,都會帶著牠一起,去原宿、特急列車、上野動物園、日本海邊。在表參道的步行街,他得意洋洋地把牠放在肩上,經過的年輕女性說著「哇~好可愛啊~」,讓他感覺サスケ是個大明星。那個夏天,東京炎熱難耐,他帶著サスケ乘車前往山梨縣的山莊避暑,一邊拍攝貓咪一邊消磨時光,長期下來發現了實驗性的新技巧。

「那年,我平趴在地上拍了好多張照,就為了想把自己放到與貓同高的視線範圍,某方面也可以說是把自己變成了一隻貓。我拍得很盡興,一邊和我愛的サスケ玩、一邊拍照,周遭的大自然一如往常那樣變化著。」

深瀨對於貓咪的攝影實驗異常癡迷,甚至有整整一個月,全心全意拍攝サスケ打哈欠的瞬間。「我就只想專注於拍攝牠打呵欠的照片,但牠卻只有在剛睡醒時才會打呵欠,於是我就會催促牠說:『喂,快睡啊!』,等牠睡著之後, 就會立刻準備好相機:『快點給我起來!』,讓サスケ相當忍無可忍⋯⋯我想,這世上恐怕沒有像我這樣致力於拍攝貓打呵欠的攝影師吧。」

藉著捕捉活潑的サスケ,深瀨的照片無論在技巧或視覺上都有非凡的創新。一年後,深瀨又收養了另一隻三花貓,暱稱為モモ(Momo)的牠也悄悄入鏡。「我並不想拍出世上最美的貓,而是捕捉牠們獨有的魅力以及瞳孔裡反射的自己。你可以說這一系列照片是我化身為サスケ和モモ的自拍肖像集,一點也沒錯。」

 

如同鏡面的《鴉》與《サスケ》

1970 年代後半,深瀨昌久推出三本貓咪題材的攝影集,《ビバ!サスケ(萬歲!サスケ)》、《サスケ!!愛しき猫よ(サスケ!!心愛的貓啊)》、《猫の麦わら帽子(貓的草帽)》,主要都是拍攝サスケ和後來養的モモ,不過這些只是為了迎上當時日本空前的貓咪風潮所出版的而已,難以歸類為凸顯深瀨獨特攝影表現的作品集。真正受後市推崇的曠世巨作,是經典攝影集《鴉》。

《鴉》一系列作品,最早以〈烏〉為標題於「カメラ毎日」雜誌連載,從 1976 年起至 1982 年共發表八回。作品創作的契機是深瀨和妻子洋子分開的時候;關於與洋子最後兩年的婚姻生活,深瀨表示,「最後存在著只是為了拍照才在一起的悖論,那絕對不是幸福的事情」,於是在 1970 年為夫婦關係畫下休止符,留下像是窺看深淵井底一般的虛無。

兩人離婚後,先被出版的作品集《洋子》中,洋子照片群交織著烏鴉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爾後出版的《鴉》,起始於結束婚姻後一場悲傷的返鄉之旅,將北海道沿海風景作為深黯故事的開場白──洋子的身影被黑暗中飛舞的烏鴉取代,透過烏鴉的影射,將孤獨與蒼涼的主軸推向了全新的抽象層次,成就一篇悲涼淒美的故事,當中不難看出洋子的殘影。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該時期同時進行的題材就是《サスケ》。深瀨在與妻子分開後,無論去哪裡都會帶著這隻小貓,沈迷於拍攝牠充滿活力的姿態與奔放玩耍的樣子。深瀨拍下的サスケ,仍能瞥見前妻的殘像隱藏其中,不過姿態卻與《鴉》相反,滿溢生命的喜悅。

「至今為此,《サスケ》在治癒系的貓咪攝影領域頗為著名,卻鮮少被當作深瀨生涯作品的一部分。然而,《サスケ》其實和深瀨代表作《鴉》是一體兩面,當這兩部作品以深瀨另一代表作《洋子》為界,劃分陰陽的時候,才能理解《サスケ》的真正價值。」深瀨昌久檔案館設立者トモ コスガ說道。《鴉》背負著生命之沈重,《サスケ》則返照生命之光輝,兩者如同鏡面般互為同體。

另一方面,無論是以烏鴉為題材的《鴉》,或是拍攝妻子的《洋子》,深瀨都太沈浸其中,將自己完全投入到被攝者當中,拍下的照片徹底成為了深瀨自身,這是他對被攝者所採取的姿態。因此,照片中貓咪奔放的行動與天真無邪的表情,不是別的正是深瀨自身的一部分。

深瀨與貓的一系列出版物在 2015 年以《Wonderful Days》揭開序幕,2016 年的《Afterword》甚至在預購期間就被搶購一空,造就了書還沒上市、出版社就宣告絕版的奇特紀錄。作為系列中最後一本書,《サスケ》並非單純復刻原本的攝影集,而是從 1970 年代深瀨自己沖洗的銀鹽相片中挑選照片並製版,從選照片到編輯,從零開始──以深瀨所撰寫關於サスケ的筆記為依據,將能夠展現深瀨透過サスケ所做的攝影嘗試和表現,集結成冊。

本書《サスケ》分為四章,依時序紀錄深瀨與貓的生活。如同他其他幾部作品一樣,能看到攝影師將自己的意識投射進攝影主體裡。身邊的貓咪是深瀨衷心的夥伴,不離不棄的牠們取代前妻所留下的永恆的心痛,就像群鴉紛飛那經典畫面所描繪的故事一樣。

關於深瀨昌久 (Masahisa Fukase)

深瀬昌久,日本戰後攝影代表人物之一,1934 年出生於北海道,1956 年畢業於日本大學藝術學部寫真學科。他在臺灣的知名度或許不及同期的森山大道與荒木経惟,然而問起收藏家們心目中最喜愛的日本攝影作品,八九不離十的都是深瀬昌久的著名作品《鴉》。他以「自己為何物」的理念追求著攝影,主要作品包含《遊戯》(1971)、《洋子》(1978)、《鴉》(1986)、《父の記憶》(1991) 與《家族》(1991)。其中《鴉》一書更成為他的代表作,是日本近代攝影史上的傑出著作,英國 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 更是將此書評論為廿五年來最優秀的攝影書。

深瀬昌久 1974 年與荒木経惟、東松照明、細江英公、横須賀功光、森山大道合辦 WORKSHOP 寫真學校;並於同年參加了 MoMA 主辦的「New Japanese Photography」,這是日本近代攝影首次推廣至世界的攝影聯展。1986-1988 年與細江英公、東松照明、森山大道舉辦美英巡迴聯展「Black Sun: The Eyes of Four」,大為拓展知名度與確立了他在國際間的地位。

正當他的攝影生涯到達巔峰之時,1992 年 6 月,深瀬昌久因酒後爛醉而在歌舞伎町黃金街的酒吧樓梯上摔落,他的腦部嚴重受創並失去了語言與行為能力,自此終止他的攝影生涯。他病榻纏綿整整廿年,最終 2012 年 6 月過世,結束他富有飽滿感情、漂泊孤高的一生。